第二卷 休言愁多几生生 第三十章 幽怨从前何处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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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三五日间,心中的伤痛刚刚消弭,易水就在此时见着了冯远。
初见冯远,易水的心便止不住的抽搐。不过是半月间,当日里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如同秋霜后的麦苗一般,以惊人的速度消沉下去,几近泯灭了踪迹。
近前诊脉,易水的目光洒落在冯远的周遭。身上浓重的酒气,鬓边陡然而生的霜发和腮边下颌错杂浓密的胡茬儿。让易水几近怀疑,这可否还是那个缜密谨慎,言行有止的御医院院首。
“冯远,你。”恰巧迎上冯远微启的目光,心里陡然的一惊,话音已落了下去。“你可还好吗?”
冯远分明洞察了易水眼中的惊痛,后退了一步,毕恭毕敬的站在窗下,思忖了半晌才道了一个好字。
易水见他的肩头有微微的颤抖,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拂乱了他未及捋顺的鬓发。那身影反照在熹微的光里,看得人格外凄凉。从心里哀哀的一叹,易水强自撑着站起身来,“冯大人,锦如她,是我对不住你。”
分明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易水只觉得那目光,那神色皆如同苍老了数十岁,找不到一丝活泼的气息。当日里含元殿内陈辩的激情,延英殿里信誓旦旦的盟誓。都随着这十来日的变故一并消逝在了窗外的寒风里。
易水不知道如何抚慰他悲苦的情思,只是扶着桌沿近了一近,蹙眉道,“冯大人。”
许是那气息太过微弱,触动了冯远麻木的神经。目光自易水虚弱的面庞上扫过,终究落在她身后的光影尘埃里。像是赌了极大的气,拱一拱手,垂下头去。“微臣不敢。”
像是触电了一般,易水退了一步之地,轻轻摇首,“你是在怪我。”侧转过身,由着那棉纸的间隙看向窗外的积雪。“锦如遭此罹难,皆是因我一人之故。你若是恨,便恨我一人,不要责怪锦如。”
触动前情往事,心中悲苦难言。只是强力的压制了,却不由得自眼角滚滚的落下泪来。“我而今,形如草芥。自是该自生自灭在皇宫之外,不该牵连了锦如与你,和我一道受苦。”
眼光所及,冯远神色稍缓。颇多了几分动容,以当时当日之前情与今日之坦诚。冯远未必是不伤怀的。
然而唯有易水晓得,此时并没有半分以前情胁迫冯远的意思。错打鸳鸯散,这一桩阴鸷直接间接毕竟于自己脱不开干系。这一桩前缘也终究是误在了自己身上。
冯远亦长叹了一声,那悠远而沉重的叹息,击破了这狭仄的空气里的沉闷。许久方才听他沉了嗓音,徐徐道,“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停顿了半晌,复转过身去,一面整理了医案,一面尽力道,“是我不曾修得这样的福气,反而误了她的终身。”
易水觉得这话说得古怪,只道他是勉力的宽慰自身,才道出此类言语。思忖间见冯远已然走了出去。怔怔立在地上,只觉得四体皆冻得冰凉,丝毫不得自知。直到水杏端了药进来,伸手渥了一渥,才晓得手脚已然如同掉进了冰窟一般。
“小姐手脚怎么这样冷!”水杏极力的将手搓热了,渥着易水的手脚。却无论如何也暖不回那坚硬冰冷的面容和目光。
水杏怯怯的,不断的觑着易水的神色。又将她的双手握在胸前,哈着气感受着易水的手渐渐的升腾出一丝暖意。才开口道,“小姐,你可暖和一些了?”
像是穿梭了整整一个寒冬一般,易水的目光收放回来,也不去顾及其他,只是将目光锁在窗口,淡淡道,“锦如呢?”
水杏没顾及到易水的神色,只是埋头替她暖着手脚,怨怅着辛者苑里的贫苦,连手炉亦没有一个。一面心疼的替易水将手裹在胸口替她取暖。
“自冯大人来,奴婢就没见着锦姑姑了。”抬起眼来,看了易水一眼,又埋头讷讷道,“或者是锦姑姑有意的躲出去了,小姐别担心。”
世间最难莫过于那一句情何以堪。曾经以为情字最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似乎天地间万事万物皆大不过这一个情字。
依靠在窗前,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半。锦如回来得悄无声息,只是静静的立在桌前,看着冯远留下的医案,淡淡的转过身去。
“奴婢去给小姐熬药。”
回转过神,才看见锦如面上的泪痕,怜惜得心里发疼,静静的开口,“你缘何连见他一面也不愿意。”
锦如似是抽泣了一声,缓缓道,“内宫宫人私下定情本就是大罪。从前是奴婢自己糊涂,而今既然明白了,就不能再连累着冯大人以后的出路。”
这话说得格外轻省,然易水只觉得这轻省里透出刺骨的绝情。像一把利刃一般,刺穿了一个过往,生生将往昔的情分撇去得一干二净。
“锦如。”易水还欲再说什么,水杏瑟缩着立在门口,低低的垂着头,怯怯道,“锦姑姑。”
向着水杏的方向看去,是一个躬身侍立的小太监,年纪很轻,同样的面色苍白。与那老太监同出一辙的面色,早已激起了易水心底最大的恐慌。锦如早已经后退了几步,紧紧的抓住铺上的被褥,“他又来了是不是?”
那小太监对眼前的一切仿佛视若无睹,只是低垂着头,徐徐道,“管事请锦姑姑今日务必抽空过去一趟,还请姑姑好生准备。”
水杏蜷缩在门前的角落里,同样低着头,脸上泛着如血的潮红。双手牵扯着粗布的衣襟,扭捏的不住抬眼看着锦如,终至无可忍耐,狠狠的扣上门去。
锦如已然好端端立在了屋子当中,紧紧的咬着嘴唇,面色雪白。终于伸手挽一挽鬓边的落发,开口自嘲似的笑道,“何苦如此,即便逃得过这一次,还能逃得过辛者苑么。一日不能出去,便是一日里生受罢了。”
锦如暗自别过头去,擦拭了眼中的泪水。易水在无数个夜里,皆想过锦如当时日里的无奈,却不曾料及,亲眼所见这番情境是如何的不胜悲戚。那一种羊入虎口前德无可奈何,可以生生的斩断全部的希望。
径自开了门,那小太监还立在门外,带着窘迫的神情。院子里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并看了过来。锦如像是极大的松了一口气,坦然的立在门前,用极尽平和的语调吩咐那传话的小太监,“去吧,告诉管事我知道了。”
目光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易水只觉得锦如是硬撑着一口气,也不愿意在众人的眼中弯曲俯就。易水几乎可以听得见院子里的人,对锦如这一副“恬不知耻”的形容嗤之以鼻的讥讽,和眼光里不屑与之为伍的高傲,似乎锦如便是被践踏在足底的灰尘一般,不值得她们有一份怜惜。只是那样鄙弃的高傲里,隐隐的还包含着的,是锦如接过那小太监手中馈赠后,追随不去的艳羡和期盼。
终于关上了房门,锦如手里托着刚刚接过的包裹,像是僵硬了一般,没有一丝气力的滑坐在了地上。终于将头压在两膝之间,嘤嘤的哭了起来。
这是易水未曾见过的锦如,从前延英殿无数次风波里,从容淡定,处变不惊的女官掌事,似乎就在延英殿的主子一朝沦落为辛者苑庶人之后,狠狠的被从过往的坚强里划开了一条界限。
然而,即便是卑微,也是在关闭的门扇之后。面对众人的猜疑和鄙弃,依旧如同往昔里一般,坚强的不肯落下惹人怜惜同情的泪滴。
眼看着半弯的明月下弦,渐渐的隐没在东方隐约泛起的鱼肚白里。锦如才推开门,黎明的微光里,易水见她的脸色青白,透着无尽的疲惫。然而眼圈又是红肿的,似乎还残存着几许泪痕。锦如倚在门口靠了一靠,像是喘匀了一口气,才踏了进来。
易水坐在铺上,见锦如进来便站起身来,身边的水杏蜷缩在通铺的里边,此时已然下了铺极快的打了一盆谁来。锦如手中捧着包裹,许是屋子里光线太过昏暗,易水见她的目光凝聚了一刻,才强自的绽开一抹微笑。
扯一扯嘴角,声音里透着沙哑,“张公公说西外间太过寒冷,这一冬恐怕小姐难熬,已然让人把偏房的里间收拾给小姐了。”
手里的包裹轻轻的放在案头上,转过脸来,见水杏已然端了一盆热水侍立在身旁。歉然的一笑,借着水杏的手洗了脸又擦拭了手,才对易水道,“我有些乏累了,想眠一眠。”
易水见得她的神色极力是想避开人的,便点了一点头。锦如便直接面向里躺着,一动不动,任由易水替她盖好了被子,悄悄的退了出去。或者每每这一番生不如死的折磨,对于锦如而言,是再不愿面对也要去面对的难堪与尴尬。然而趟过这一场尴尬,极力的想避一避人,也好拾捡摔碎了的心肠。
出了屋子,已然有早起的人开始各自的劳作。正房院里的灯仍旧灭着,易水看了一眼那令人生怖的漆黑,拉住了水杏的手。水杏自然而然的缠绕着易水的手臂,低下头,悄悄道,“锦姑姑似乎很是不好过呢。”
易水摇一摇头,和水杏一道打了一桶井水,倒进木盆里,低低道,“不要吵扰了她,这话以后跟谁也不要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