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瑶见二人信誓旦旦，微微一点头，接着用不疾不徐、不高不低、不冷不热的声音问道：“请问二位大夫，此次帮我智氏，出动万余兵马，可是心悦诚服？可是诚心实意？”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一愣，然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道：这一问不但多余而且毫无意义！这智瑶年纪轻轻为何昏聩到这种地步！许多事情，你我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何必非得较个真儿呢？
    段规悄悄瞄觑智瑶和自家主公，察言观色，他也是聪明人，知道此时断不能在智瑶面前插话，智瑶素来自视甚高，必认定韩魏家臣没有资格与之对话，若此时插话，别说挨顿痛骂，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任章好像头脑发昏，竟然上前拱手道：“将军这个自然石多虑——”
    “混账！”智瑶忽然冲任章一声炸雷似的怒吼，“哪个人让你说话的！”
    任章吓得筛糠，大气不敢喘，畏畏缩缩向后蹭了蹭。魏驹脸上也很无光彩。
    智瑶看一眼尴尬的魏驹，声音缓下来：“素闻魏大夫对待门客是极宽的，可这先生也太没规矩！你家主公尚未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步？”
    韩虎和魏驹忙说：“智大夫，某自然心悦诚服，诚心实意！”
    智瑶点点头，脸上露出个浅浅的酒窝：“若不是诚心实意，二位大夫尽可带着你们的士卒，到那赵氏的营寨去，去助他们抵御外敌！”
    韩虎魏驹忙起身弓腰，韩虎笑眯眯道：“智大夫此言差矣，我两家已然来至此地，断没有再去赵氏营寨的道理！若是有助赵之心，何必还来此地？”魏驹连连点头附和。
    智瑶大笑，起身走上前去，拍拍韩虎的肩膀，似乎他的年纪比韩虎还要长上五十岁，道：“韩大夫，你是聪明人啊！”而后回身冲魏驹道：“魏大夫，你也不赖！”韩魏二人脸上带笑。智开和豫让却甚为忧虑。
    智瑶重新回到主座，落座后道：“今日起，智韩魏三家必须同仇敌忾，杀他中山贼蛮一个片甲不留！”说着高举酒盏，宏声道：“诸位，满饮此盏！”
    众人将盏中酒饮尽了。智开心神不宁，面有担忧之色，智瑶见了，大为不悦，自己斟了酒，将盏端送至嘴边，厉声道：“今日我高兴，可不要扫了我的兴致！”
    智开知道这话是冲自己来的，脸上飞过一片红，到底胸中难平，让将酒盏递给侍者，侍者忙给他斟酒，赌气似的一饮而尽，一伸酒盏：“再来！”
    智瑶哈哈大笑，众人也都跟着笑。
    智氏帅营的灯火彻夜未眠。
    我们的目光再转到赵勿恤身上。赵勿恤这半月和中山国结结实实打了几场，伤亡惨重，苏伦有目的似的，这半月只在赵氏一方动兵，一波接一波的猛攻、偷袭、夹击，让赵氏士卒应接不暇。一场苦战过后，赵勿恤拖着疲惫的身体退回营帐，心中惆怅，今日一战，表面上是打个平手，可赵氏的轻骑部队又损失不少，这简直就是在剐赵勿恤心头上的肉！让他感到担忧甚至恐惧的是，苏伦的战略和战术越来越炉火纯青！
    还未坐下歇息，忽然张孟谈闯进营帐，声音中带着慌张，说不日前探子查探到韩虎魏驹二人各领万余兵马走进了智氏的营寨，“很明显，韩魏两家是惧怕智氏的跋扈，帮他们去了！”
    赵勿恤听了许久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铁盔还在滴血，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啊！”赵勿恤忽然拼命将手中的铁盔砸到地上，登时砸出一个大坑，土花儿飞溅，接着他冲到案前，一把将其掀翻，案上的书简笔墨等物崩了一地，随后又抽出腰中铁剑，嘴里胡乱痛骂着，冲地上的东西一阵乱砍乱刺，地面一片狼藉，剑痕如鬼符一般……张孟谈见这情景，吃了一吓，想去阻拦，又惧怕赵勿恤手中的剑误伤自己，不去阻拦，又怕赵勿恤原本就受伤的身体吃消不了，急得在一旁连连高呼：“主公！主公！稍安勿躁！哎呀呀！稍安勿躁啊……”
    赵勿恤正狂魔乱舞，青荓和弓太宰一同走进大帐，一见这情景大吃一惊。弓太宰和青荓也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知道赵勿恤受伤，特来探望。张孟谈见了二人，着急道：“韩魏两家已领大军帮智氏去了！主公一听急了！”
    青荓叹一声：“不急也难。”说着使眼色，拉着二人出了营帐，把赵勿恤一个人留在里面，“让他一个人撒会儿疯吧！”
    赵勿恤不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听到这种消息难免心中恼火，更何况还是刚刚从浴血奋战的战场上归来？他明知智赵韩魏四个宗族四条心，任何的和睦友好都是表面的假象，可韩魏两家去帮智氏还是让他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他只感到孤独无助，他累了，他真想父亲……而此时，他只能冲着一堆毫无还手之力的东西发泄。
    “我什么都不是！我的生死存亡，掌握在别人手里！”他大声呼喊着，声音传出帐外很远。
    还未走远的张孟谈听到这声呼喊，先是一愣，忽然折身返回营帐，之间赵勿恤此时躺在那堆破烂上，大口喘气不止，胳膊上的伤口正流着血。张孟谈急忙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跪下来给赵勿恤包扎，他分明看到赵勿恤脸上有泪痕，张孟谈心中叹气，而后用一种坚毅的声音道：“主公！你的生死怎么掌握在别人手里？你的生死只掌握在天的手里！可天要让你死，早就收了你去了！智韩魏三家貌合神离，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也在情理之中！你何必为了这区区小事烦恼？当真是糊涂！糊涂！糊涂！！”
    赵勿恤嘴上虽不说，可眼睛已经渐渐变得清澈，不似刚才那么浑浊。张孟谈松了口气，将赵勿恤扶起来，赵勿恤自己将案子摆好，而后跪坐于前，淡淡地冲张孟谈道：“先生，无事了，下去吧。”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张孟谈点点头，折身要出去，赵勿恤忽然又冲张孟谈道：“先生！”
    张孟谈回身望着赵勿恤，赵勿恤起身，道：“多谢先生！”
    张孟谈点点头，出去了。
    赵勿恤站了许久，伤口的疼痛渐渐变成一种麻木，又从麻木变成疼痛。
    就在这场让赵勿恤受伤最为严重的战事过后，让赵氏头痛不已的中山军忽然消失，赵勿恤几次派出斥候，查探到原因，原来智瑶耐不住性子，统御三家大军猛攻中山军，苏伦只好暂时放弃赵氏，转而与智韩魏三家周旋。
    苏伦见敌人强大，不敢硬战，于是将战车收起，用起游民民族惯用的手段，只出动轻骑，不断用弓箭骚扰敌人。
    初战，智瑶因为太过轻敌，四百乘战车被引诱进苏伦设下的埋伏，伤亡惨重，智氏众臣连连劝阻智瑶不要轻敌冒进。韩虎和魏驹更是死力相劝，连连阻挠，因为中埋伏的四百乘战车，是他们的。
    而此时，夙繇国遗民忽然揭竿而起，群起相应，在前将军郎昆的带领下杀了镇守夙繇的智氏士卒，依附到苏伦旗下，壮大了中山国的声势，这种表里不一的声势在短时间内甚至超过了智赵韩魏四家。
    看来，同仇敌忾的不止是韩赵魏三家，还有夙繇和鲜虞。
    可，笔者还要说，同仇敌忾的还大有人在。
    绛都。
    智瑶八岁的儿子智颜和族中年纪相仿的孩童在城外玩耍，城外一片小树林，无论春夏秋冬，总少不了爱玩的孩子的身影，林中总有不少小型鸟兽出没，是吸引顽童们的重要因素。智颜的父亲智瑶虽然是一宗之主，骄横跋扈远近闻名，以至于家中妇女哄骗哭闹不止的孩子未遂时，只要说上一句“智伯来了”，孩子的哭声必定戛然而止，而作为儿子的智颜虽然年纪尚小，温厚儒雅的性格已经尽显，无论年长年幼辈高辈低，一律谦恭敬让，毫不做作，更让人称道的是，这小宗主心地善良，若是释迦牟尼知道这孩子的事迹也必定赞赏不已，真的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条件允许，他真敢舍身饲华南虎……
    众顽童正玩得高兴，忽然一个蓬头稚子惊慌大叫：“天上掉了老鹰了！天上掉了老鹰了！”
    一群孩子便围了过去，智颜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鸽子，一只翅膀被箭射穿，殷红的鲜血与洁白的羽毛一对比，分外刺眼。白鸽正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
    众顽童大都只有五六岁，好奇心压不过小胆子，不敢上前，只是七嘴八舌议论着，这个说：“不是老鹰！是仙鹤！”这个说：“不对！那是大雁！”也有说是野鸡的，也有叫嚷着说这是野鸡的……智颜知道这是鸽子，想了想，知道这附近一代有很多闲来无事的人喜欢射箭打猎，便猜到不久必有人来寻白鸽，于是急忙将鸽子轻轻捧起，搂在胸前，众顽童惊得四散，一片乱嚷，智颜不理睬，急急忙忙向家跑去，没跑出多远，果然听到后面有人高声喊叫：“小孩儿！看到一只白色的鸽子没有？”
    智颜一口气跑回家，冲进母亲顾蘅涛的卧房，还没等顾蘅涛明白怎么回事，他就让白鸽轻轻躺在案上，然后拉着母亲的手急切道：“母亲！快看啊！快看啊！这只鸽子受伤了！”
    顾蘅涛放下手中的女红，来至案前，看到白鸽伤势严重，眉头一皱，“这只翅膀怕是保不住了！——颜儿！去拿刀！”智颜急忙起身去拿刀。
    顾蘅涛轻轻翻转着白鸽，检查伤势，却发现鸽子腿上绑着一支皮卷儿，“原来是只信鸽……”她将信鸽腿上的皮卷儿解下，放到一边，智颜的匕首拿来了，顾蘅涛接过闪着寒光的匕首，让智颜拿稳箭的一端，自己一手按着箭的另一端，一手持刀在箭没入白鸽翅膀处划了两下，那匕首极其锋利，两三下便将箭杆切断了，而后迅速将箭杆从翅膀中抽了出来，随后又拿了些金疮药抹在伤口处，包扎完毕，信鸽似乎明白这是在救它，渐渐安静下来。智颜和顾蘅涛额头上渗出一层晶莹的汗珠。
    智颜守在白鸽身边左看看又看看，又拿来粟米让白鸽吃，忙的不可开交，顾蘅涛忍不住笑了笑，而后想起刚才放在案上的信，便将其拿起，坐到一边，思量一下，还是决定将信打开，只希望里面有名有姓，或许还可以依据上面的线索将信送给人家。
    不料将信展开之后，顾蘅涛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而后猛然将信平拍在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智颜吓了一跳，抬头望着母亲，不明所以。顾蘅涛看儿子一眼，流星一般走出门去，智颜惊慌地拉扯着母亲的衣袖，顾蘅涛就似是忽然转了心性，就像没听见、没看见，丝毫不理睬智颜，一边快走一边冲院中愣愣发呆的家仆道：“备车！快！”
    求交往，求推荐，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