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伦独自一人骑马来到离智氏大营不远的一座山丘上，极目远望。
    如今已是中山国王的苏伦完全脱去了稚气，脸庞比以前削瘦，却更有轮廓，面貌更加俊朗，目光更加坚毅，身体更加健硕，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刚下过一场小雪，地上已经见白，遥望远处的河山，灰黄中透着苍茫，让人的胸膛很快辽阔起来，因为辽阔而又变得宁静……苏伦转过脸去，那边就是智氏军营，旌旗招展，此时已是晚炊时分，智氏营寨上空炊烟徐徐，带着几丝惬意，但这几丝惬意又和军营显得极不搭调，总有些不伦不类……苏伦嘴角露出清浅的冷笑。
    他驱马走下山坡，背向自己军营，向西慢慢行去。
    苏伦晋国攻略的原本计划是让智赵韩魏四家斗得天昏地暗、各有内伤，出其不意给晋国致命一击，而后取而代之——仅有这种心思，在夷狄之属中已经算是雄才大略了！因为那时的游牧民族并没有“一统中原”、“饮马长江”的远大政治抱负，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从**民族那里夺取更多更丰盛的食物——“夺取中原人的土地？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要我们从马背上走下来，牵着牛鼻子耕地？简直比登天还难！**人把地种好，生产粮食，我们来吃现成的不是更好吗？”
    可苏伦却要将**人奴役在脚下，让**人的土地成为他们的土地，他们可以在**大地上任意驰骋，庄稼成熟，自有**人双手将果实奉上……这是怎样的景象！不知有多少次，苏伦就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憧憬之中，心中无限激荡。
    可是没有哪个人的理想是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苏伦的特殊身份在中山国内遭到质疑，一批精明的老臣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了苏伦其人并无任何神奇之处，要命的是，这些老臣怀有敌意，他们不喜欢苏伦的过分张扬，“大王尚是王子时，就肆意飞扬，骄横跋扈，缺少为君者应有的持重，如此以往，怕是对中山国运不利吧！”他们认为苏伦的所作所为必然招致**诸侯仇视，会将中山国推向灭亡的深渊！苏伦的叔叔，中山老王的幼弟，只比苏伦年长三岁，性格木讷，却被这一干老臣冠以“老成持重”的美名，另立之心昭然若揭。苏伦毕竟年轻，初登王位，根基未稳，再英勇神武也斗不过朝中这一群心思诡秘的老臣，不得不强压胸中闷气，委曲求全，好言相向，同时极力着手转移国内百姓视线，准备用一场漂亮的战事，重振声威。
    他一个人在外边闲逛了很久，夜幕降临之后还不紧不慢地在草原上信马由缰，不知什么时候，一轮皓月拨开淡淡的阴云，出现在苍穹，将大地照得雪白，苏伦格外心旷神怡，心情忽然好起来，猛抽一鞭，战马吃痛，飞似的奔跑起来，苏伦只听耳边呼呼风声，心中更加旷达。出来寻找苏伦的两名亲兵听到马蹄声，循声追赶，待看清楚苏伦的身影，高声呼喊：“大王！大王！”
    苏伦明知是亲兵来寻找他，可仍然没有听见似的猛抽战马，战马一个劲儿提速，冷风吹得他脸颊微微作痛。
    这是苏伦最后一次在如此清澄明澈的月夜策马纵横。
    次日正午，智瑶正与群臣商议军略，忽然斥候慌慌张张跌滚进来，结结巴巴道：“禀……禀主公！三、三、三十里外……发现、发现许多人！”
    智瑶不慌不忙，站起来问道：“什么人？对方打什么旗号？”
    斥候继续吞吞吐吐：“这个……小人……没看清楚……”
    智瑶一瞪眼，怒道：“要你何用！没看清是敌是友就来传报！不想要脑袋了不成！”
    斥候吓得瘫在地上：“禀主公，我是……新来的——”
    众家臣听了都忍不住偷笑，智开望着吓成一团的斥候，却是哭笑不得，极其无奈。
    智瑶横眉怒道：“是谁让你做斥候的？下去告诉他，一并重罚！领三十军棍！”左右将斥候拉下去，随即又一名斥候冲进来，报说：“禀主公！二十五里外，韩氏魏氏两万大军正向我智氏大营进发！”
    智瑶回头看看豫让，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你猜对了，他们果然不请自来！倒是省了我不少工夫！”豫让一笑。
    智氏重臣絺疵道：“看来这韩氏魏氏惧怕智氏犹如母鸡惧怕猛虎，实在是令人欣慰啊！”智开看一眼这个干巴巴的中年人，心生厌恶，他不喜欢听到絺疵讲话。
    智开道：“不日前，族叔智果大夫去魏驹大夫府上商议两族之事，偶然听到韩魏两位大夫对话，二人可是深思熟虑一再权衡之后才下的决定！他们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时豫让忽然望着智瑶道：“只是不知，这赵氏该如何办……”
    智瑶大笑：“管他呢！横竖他死了有他的族人给他收尸！”
    众臣大笑。豫让脸上漫过一丝愁云。先前豫让只是做智瑶的剑师，可他的才华为智开和智果所识，这爷儿俩便苦求豫让参与智氏军政，豫让禁不住苦求，勉强答应了，同时俸禄增加了一倍，除了那个已经老得动弹不得的梁婴父，他已是智氏家臣中俸禄最高的一位。豫让时常想，自己受智氏惠泽，理应尽忠，便不知不觉中把智氏的军政当做自己的家事，他很清楚，智瑶作为个人，优点多多，可作为一宗之主，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仁慈，心狠手辣，虽然多次苦劝，可智瑶嘴上说今后一定仁厚待人，行动上终究不改往日作风，一味地重罚乃至杀戮，殊不知，这样不但没给他带来“勇将”的赞誉，反而招来“暴君”的骂名。
    智开要智瑶亲自出寨迎接韩氏魏氏，智瑶听了脖子一拧，冷笑道：“又不是我邀请他们来的，为何我要出去迎接？有你们就足够了！”智开听了心中不满，但还是领命而去，偕同众家臣出寨相迎。
    韩虎魏驹见智开絺疵等家臣出寨迎接，但未见智瑶亲迎，二人心生不满，可还是强颜欢笑，双双下了车，与智氏家臣拱手抱拳寒暄一阵，而后韩虎望着零落的智氏家臣，冲智开道：“何必用如此隆重的仪仗相迎？”
    智开听了，知道这是韩虎在埋怨智瑶不但不亲自迎接，还只派出这么一丁点儿人来，于是笑道：“韩大夫！魏大夫！请多多担待吧！”说着深深鞠了一躬。众人心知这是智开替智瑶赔礼，韩虎和魏驹不由感动不已，双双扶住智开，“不敢不敢！”众人进了营寨。
    当晚智瑶摆下丰盛宴席为二卿接风，韩魏家臣段规和任章也一同作陪。其时几乎所有的诸侯国军队都有定规：军中不可饮酒，可智瑶仍旧命人弄来两坛坛美酒，智开絺疵等家臣苦劝，智瑶不听，还是将那两坛美酒弄到了宴席上。二卿诸多推辞，众臣也劝，智瑶不悦，于是大家只好硬着头皮举起了酒盏。
    智瑶似乎心情很好，连饮三盏，二卿和智氏家臣跟着抿了几口，智瑶将酒盏落在案上，而后起身，在账中慢慢踱步。众人面面相觑。
    “韩大夫！”智瑶忽然道。
    韩虎慌慌张张要站起来，智瑶却轻轻一按，又让韩虎坐了回去，笑道：“不必！”而后又提高了声音道：“魏大夫！”
    魏驹早有准备，顺顺当当站了起来，“智大夫请讲。”
    智瑶走过去，将魏驹按在座位上，“不必起身，不必起身……”
    众家臣皆不知智瑶想要干什么，呆呆看着。
    智瑶走回主座，极有气势地一甩长袖，跪坐下，而后道：我有一个问题，急需从二位大夫这里得到答案。”
    韩虎和魏驹齐声道：“智大夫请讲，某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