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邯山之语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20  更新时间:11-06-12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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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温暖的春风仍持续不断从南方吹来,温柔地抚摸着邯山上的一草一木,好似风与山之间有着无限温情。站在邯山这个制高点,就能看到山脚下的邯郸城,此时城里炊烟袅袅,城外的绿油油的麦田整整齐齐,好似铺在地上的绿帛……此时此地的景致一派恬淡静朴,即使不解风情之人也难免心生怜爱,可是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人会将时间浪费在游山玩水上——游山玩水,这种风花雪月的雅致还是留给唐宋时代的人去吧!
    太阳将最后一丝光辉洒在大地上,消失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徒步从山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无聊地拍打着狭窄山道旁的青草。
    隐约可以看到他穿着朴素,可见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而是一般平民,这么晚来山上或许是在散步,有这种兴致,足见此人有着高于一般人的情操,毕竟这个时代的平民首先要忙活的还是自己的口粮。
    走到半山腰时,他看到前面一个人影,背着一大捆干柴蹒跚而行,还隐约听到他用苍老的声音骂道:“这鬼山路……”显然因为山路崎岖难行而发牢骚。
    似乎是山路有意捉弄,话音刚落,那人竟然一跤摔倒,肩上的干柴也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年轻人急忙过去扶起那位老者。
    “老人家,您不碍吧?”年轻人扶起他,问。
    老者有些不服气地踢了一脚地上的木柴,道:“不碍!不碍!老汉我骨头还硬着哩!”说着挣扎着站起来,“年轻人,多谢啦!上山打柴,没成想回去晚了,天一黑,看不清道,脚下没站稳,呵呵,摔了他妈的一跤!”
    年轻人笑着,“人没事就好!”说着弯下腰将地上的木柴捡起来又捆扎好,然后一使劲,扛在自己肩膀上。
    老者一见大笑:“呵呵!有劳有劳!”
    年轻人背负着木柴,老者在后面扶着,两个人向山下走去。
    老者有着邯郸人所普遍具有的健谈,一打开话匣子就天南海北说个不停,年轻人很有礼貌地静静听着,不时应和一声,恰到好处。
    “我祖父本是燕国人,在我父亲十七岁时迁到邯郸,我们祖孙三代老老实实种地,踏踏实实做人,在邻里间也是有声望的!……我们家的田,虽不是上等,但夏收的麦子、秋收的谷子都是最多的!南人多种水稻,我看不行!你想啊,种水稻不得下水嘛!啧啧!当真是麻烦!……赵穿大夫来到这里后,待咱们老百姓好啊!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咱们哪!该知足啦!我听说西边儿的秦人,春秋两季打仗杀死人,冬天就饿死人,一堆一堆地死!秦国的坟都把土地占满啦!都没有地方种庄稼啦!……教我老汉怎能不感激邯郸大夫啊!”老汉喋喋不休地说着,丝毫不在意年轻人是否在听,说着说着,说到了不日前从晋阳赶来看望邯郸大夫的赵氏少主,“听说这个少主很是聪明哩?年轻人,这个赵家太子的事情,你可曾听说过?”
    年轻人摇摇头,“这个却不曾听说。”
    老汉更加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你不知道吧!这位少主虽是赵家大宗的太子,却不是赵氏宗主的长子,他母亲也不是正室,听说是胡人!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他还就偏偏做了太子!听说,那个厉害的赵孟大夫选嗣不同于别人,立贤不立长!赵孟大夫为了考验他的儿子们,在一个竹板上写了训诫之词,然后交给他们,让他们时时诵记,后来过了好几年,赵孟大夫叫来儿子们,问,几年前我给你们的训诫之词还记得吗?太子伯鲁摸摸脑袋,嗨!背不出,赵孟大夫要竹板,也不知丢到哪里去啦!赵孟大夫再问小儿子赵嘉,也记不得找不到,最后问这少主,你猜怎么?少主背得滚瓜烂熟,一问竹板在哪里,他伸手就从袖中拿了出来,那竹板油光水滑,一看便知是时常抚摸的缘故……赵孟大夫就把他立为太子啦!”
    年轻人点点头:“原来这样啊……”
    二人边走边说,忽然看到山脚下一片通明火把,隐约传来噪杂的说话声。老汉很纳罕,纳罕中又有些害怕:“哪来这么多火把啊……这些都是啥人?不会是要打仗吧……”年轻人一言不发,继续赶着路,好像什么也没看到,老汉有心暂停下观望,但见年轻人如此,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声音越来越大,那群火把明显要往山上来。
    两人来到了山脚下,一人大喊:“下来了!我看见了!看见了!”话音刚落,一群人就把老汉和年轻人围住了。
    老汉吓傻了:“大人们!大人们!我们是老实人啊!上山砍了点柴!这个年轻人是好心——”
    那些人不理会老汉,冲年轻人行礼:“公子!”
    老汉惊得下巴几乎掉了:“公、公、公……公子!?”
    年轻人将柴交给一名士卒,道:“送这位老汉回家。”
    老汉呆呆望着年轻人:“年轻人……您是……”
    一名官员道:“老先生,你们俩一块下山来的原来还不知道啊?这位就是晋国赵大夫家的二公子!咱邯郸大夫的族侄!赵氏大宗的少主啊!”
    没错,这个年轻人就是赵鞅的次子赵勿恤,赵氏宗主的继承人。
    老汉下巴真的要掉下来了:“公子……邯郸大夫也得敬重您啊!老汉……我……”
    赵勿恤轻声道:“老先生请快回吧。日后打柴,切记不可多打不可乱打,我见你柴中多有树苗,这不好,既要砍柴,也要养山哪!”说罢在众人簇拥下离去了。
    老汉跪伏在地,许久不起来,颤声道:“老汉记着了!”
    赵勿恤回到住处,换了衣服,邯郸午还没有来请他去赴宴,便坐下拿起一卷书,却看不下去。
    借着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赵勿恤的相貌,他的脸和一般人不同,而是棱角更为分明,深眼高鼻,虽然灯光昏暗,可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肤色白于常人,明眼人一看便知,赵勿恤此人有胡人血统,事实是,赵勿恤母亲的故国是晋国西北一支狄人所建之翟国,族人号留吁氏,尚红色,故曰赤狄,而其母的母亲,即赵勿恤的外祖母,是来自秦国以西的胡人,这支胡人除了和其他胡人一样披发左衽民风彪悍外,还是金发碧眼,故被**所贱之。
    若是只看相貌,赵勿恤便有些生不逢时,因为在两千年后,他的这种混血儿相貌在**大地反而大受欢迎,他的无数后人们,大有崇尚金发碧眼而自轻之势,殊不知春秋战国时代,这种相貌都被人贱待,甚至看做异类——历史之诸多变数,怎不让人感叹沧海桑田、旧时王谢!
    而此时,邯山之上老汉的话,让他心里起了波澜。
    就是那句“晋国的赵穿大夫来到这里后,待咱们老百姓好啊!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咱们哪!该知足啦!”和那句“多谢邯郸大夫啊!”。
    赵穿,赵氏小宗,受封于邯郸为邯郸大夫,故又称邯郸氏,如今的邯郸大夫乃是其孙邯郸午,按赵氏排辈,是赵勿恤的族叔。
    “看来邯郸氏在此地深得民心。”赵勿恤心中默道。
    十天前,他受命于父亲赵鞅前来邯郸,表面是履行每年一次来探望族叔邯郸午的惯例,其实是打探邯郸方方面面的虚实情况。
    以便在攻打邯郸氏的时候能事半功倍。
    外人看来,赵氏和邯郸氏是血浓于水的坚固联盟,但赵鞅很清楚,邯郸氏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疏远本家赵氏而和智氏走得亲近——亲近到如果智氏和赵氏发生矛盾,邯郸氏一定会力挺智氏而和赵氏拔刀相向,其实赵鞅也清楚,这是精明老辣的荀申苦心经营的结果——血浓于水,却浓不过利益,更不要说这浓血历经几代,已稀释得近乎透明了。
    一个月前,赵鞅将他唤至身边,将晋国大势给他透彻分析,言语沉重,颇有临终遗言的意味。
    “现在的晋国,以我赵家为大,可我们的实力再厚,也不敌两家三家甚至四家五家之联合!智氏稍逊,战不敌我,而邯郸氏势力最小,不敢与我交恶,可若是两家联合,则实力远胜我赵氏!韩氏虽与赵氏世代相好,但如今的宗主韩虎为人圆滑,不似其祖;魏驹也深谙骑墙之术,一旦有事,魏氏必然观望,弃弱附强;中行寅是邯郸午的娘舅,又与我不睦,故若有战事,中行氏与范氏必然站在邯郸午一边,于我赵氏不利!”
    “我老了,命不久矣!故我想在死之前在尽力为你扫清一些障碍,若是天帝眷顾我赵氏,则你就带着赵氏走上大兴之道,若天帝不眷顾我赵氏,也只好听天由命!”
    “记着!此时赵家最危险的敌人是智氏和邯郸氏,智主荀申有大动干戈的心思,可因不明我赵氏虚实,故迟迟不敢下手,若他真的下定决心挑起事端,必然会以赵氏大宗之位诱惑邯郸氏,一同伐我,届时我赵氏命休矣!如今的赵氏正在刀刃之上!千钧束之于一发!万不可让别人施那一压!故我只能暂时稳住智主荀申,弹压其野心,以便争取时间!当下最迫切的事情便是除掉智氏的臂膀邯郸氏,我们攻伐邯郸,范氏和中行氏与我积怨已久,中行寅又是邯郸午的舅父,故二卿必助邯郸伐我,荀申目光短浅,碍于四家联盟又因与二卿不睦必站在我一方,反图二卿之利,故一旦战事起来就是一场大战!此战不但要除灭邯郸氏,还要将范氏和中行氏一同消灭!”
    “邯郸氏在邯郸有很好的口碑,可只要是人就有弱点,邯郸午虽有贤名却远不及其祖,此人贪而好利,我们便以此为突破口除掉邯郸氏。失去邯郸氏的智家短期内必不会动我赵氏,我若真的不在了,你就要韬光养晦以待时机!智氏认为你难成大器,不足为患,必然掉以轻心,于我有利,为父却知道,你能为人君!堪当大任!”
    “我常对你说的兵法之道,你要切记!所谓兵法,不是只能运用到战场之上,真正懂得兵法之人,无时无刻不在运用兵法!我死后,你就慎重而行吧!”
    赵勿恤就是在听到父亲这样一番话后,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来到邯郸的。
    赵勿恤固然钦佩与感激父亲的深谋远虑,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迎接日后的狂风暴雨,但一想到要除掉同宗同种的邯郸氏,他便有些心头犯堵,更何况,邯郸氏在邯郸有这么好的口碑,除掉他们,对邯郸百姓而言,应该是一种损失和伤害吧?除了百姓,天下诸侯公卿之中,或许只有一个赵勿恤知道,战乱一起,倒霉的总是百姓。
    赵勿恤很是迷茫。他痛恨自己没有父亲的杀伐决断,跟父亲相比,自己真是差得太远了。
    邯郸午派人来请他赴宴,他做出一副欣然的样子前往。邯郸午似乎每天都有极好的兴致,夜夜歌舞饮酒,这次又请来了邯郸有名的女琴师魄光抚琴助兴。女琴师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别有一派高贵端庄,抚着一把朱红漆身凤首箜篌,动静皆是典雅,极是动人。众人说是听琴,却分明是在看人,赵勿恤心中有事,喝了一口闷酒,猛然发现耳边的箜篌之音十分入耳,其声切切,其声哀哀,忽而凄婉如入低谷,忽而高亢似上云霄,不觉听得入迷,不由心中感叹:乱世之人,也如这箜篌之声起伏不定,但,这抚琴之人,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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