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凛凛，细雨如霜。行军一月，风属大军于十一月初抵达风渊城驻扎行营。
    大战在即，为避免伤及百姓，在风帝大军到达前风渊城百姓已大部分迁往附近都郡。
    秋末寒雨中，青石大道上随处可见身着盔甲的巡视卫队整齐走过，不经意间便给古城的安宁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意味。
    飘零所乘坐的马车在四影的护送下一路驶入风渊别院，掀帘下车，迎面而来的冷空气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慢慢呼出一口气，眼前浮起一层稀薄的白雾，而混沌的头脑也因此瞬间清明。
    暖阁中早已放置了熏笼，温暖的热气中夹杂了梅花的淡香充斥着整个房间，踏上厚软的地毯，已经有一个伶俐的侍女上前行礼，笑吟吟地道：“姑娘好，奴婢已备好了浴汤，请姑娘随奴婢来。”
    飘零略微颔首，默然跟着侍女进了后殿，四影亦随在了身后。
    连日来的疲乏似随着风尘一同洗净，沐浴过后，飘零在书架上随意择了一本诗集卧在香妃榻上静静看着，打发辰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飘零动了动有些酸痛的手臂，刚起身下榻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门外越走越近。
    “四影见过主子。”
    飘零一惊，怎么会是他？来不及细想，她利索地披起榻边那件披风，一个闪身便转入了屏风之后。
    织锦屏风上绣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透过那片暗紫的祥云看去，梨花木门一开，风霜雪率先步入了暖阁，身后跟着周恒、霍凌皓和卫菘三人。
    风霜雪冷冽的目光似不经意地瞥了屏风一眼，便径自走到了桌案前坐下，“今日归雁山庄的护卫已将粮草药材顺利送达军营，三军部署完毕，如果预计的不错，赤焰的军队将于三日后与我军正面交锋，对于这头一战，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三日！三日后炎欢就来了。
    三日后这里将是什么局面？
    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覆在凤尾的指尖不觉泌出了细微的汗意，就在飘零亦惊亦喜之时，霍凌皓已朗声道：“皇上，据末将所知炎帝登基至今赤焰从未发生过任何战事，且赤焰上至国君，下至臣民都只贪图安逸享乐，国中军队松懈倦怠，疏于操练已是不争的事实，末将以为，这样一支毫无经验和战斗力的军队决计不是我风属的对手，皇上无需为此忧虑。”说罢，撩袍一跪，俯身道：“末将自请三日后出城迎战，望皇上恩准！”
    “哦？”风霜雪唇角轻扬，似含了一丝笑意：“你有几分把握？”
    霍凌皓挺直了脊背道：“末将自有十分把握得胜！”
    好生狂妄的口气！飘零暗自冷笑。
    霍凌皓双十年纪便担任风歧军主将一职，难免心气过高，而周恒却是在汇州与赤焰军交过手的，他深知赤焰军虽不及天朝神骑军那般骁勇却也不是无能之辈，尤其是炎欢当日以一曲合欢大破雁依依四季阵之时他便知晓炎欢并不真的像传言中那般只是个闲情君王那么简单，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风霜雪没有立即同意让霍凌皓出战，而是转向了卫菘问道：“你怎么看？”
    卫菘思量片刻，恭敬答道：“首战关乎士气，我军定不能输。但是在未探清对方实力之前我军也不宜贸然行动，否则便会给敌人制造可乘之机。末将以为，皇上应该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以静制动。”风霜雪似漫不经心地轻轻扣击着案几，“那你倒说说，怎么个以静制动？”
    卫菘道：“采用迂回战术，牵制对方主兵力，以不变应万变。”
    风霜雪赞许地看了卫菘一眼，“是这么个道理。”说罢，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可是要牵制住赤焰的主将迫使他们暴露出真正的实力，试问你们谁有这个本事？”
    卫菘和周恒一时默然，霍凌皓望向他们冷哼一声，俯身道：“末将请命。”
    “凌皓，”风霜雪目露深沉，淡淡道：“你可知赤焰这次的主将是谁？”
    霍凌皓道：“不论是谁，末将亦决不会退缩，末将及风歧军将尽全力完成皇上的嘱托！”
    风霜雪静静看了他片刻，道：“那三日后首战的主将便是你了。”
    周恒和卫菘不自觉地相互对望了一眼，颇有些震惊，霍凌皓已叩首领命，满脸皆是自得之色。
    “下去吧，这三日好好准备，不要让朕失望。”
    待三人离去后，风霜雪才道：“出来吧。”
    飘零自屏风后垂眸走出，越过风霜雪径自往门外走去，谁料刚走到门前，风霜雪却掌风一挥，两扇雕花木门随风紧闭。
    风霜雪道：“从今天开始，你便住在这里罢。”
    飘零转身错愕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也是。”
    “为什么？”
    风霜雪盯着她略显慌张的面庞，冷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第二次逃走的机会吗？”
    飘零默然不语，炎欢的大军正向风渊城逼近，风霜雪会这样做也很正常，毕竟，他已经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了。
    只是两个久不见面的人突然要共处一个屋檐之下，日日相见难免尴尬，飘零思量着说道：“我还是去别的房间住吧，你可以让四影守着我……”
    “你没有反对的权利。”风霜雪淡淡打断她，语气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我知道。”飘零的声音亦同样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只是相看两厌，你又何必委屈自己来面对一个你不想看见的人呢。”
    风霜雪看了她一眼，低首冷哼道：“的确，我前些日子是不太想看见你，可是我今天又改变注意了。”
    飘零以询问的目光注视着他。
    风霜雪道：“我突然很想看看，你再次和炎欢相见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也许是生离，亦可能是死别……”
    他玩味凝视的目光似含了一丝讥讽，飘零脸色一变：“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带我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风霜雪淡然道：“我要做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我已经放过他一次了，可既然炎欢和赫连慕辰要一心求死，我又为何不成全了他们？我到是想知道，等他们都死了，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到哪里去！”
    冷如冰锋的字句字字刻画在心里，屋里温暖的气息有一瞬间的滞待，轻吸一口气，那股淡淡的青草香气夹杂在梅花暖香中霸道且清晰，飘零无奈叹道：“即使我人在这里，我的心也早已飞去了远方，你要一个没有心的我，又有何用？”
    风霜雪双眼一眯，冷锐的目光犹如细密的针芒点点刺入她的眼波之中，溅起一圈涟漪。
    飘零坦然回视着他的目光，道：“我有我的国家，我的亲人，我的子民，他们任何一个我都无法丢弃，也永远不会背弃他们，因为，从我决定做凤卿公主之时，我就已经选择了和你相反的道路。不管这条路有多困难，我都会沿着这道轨迹一直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
    决定了，就不会再后悔，也永远不能后悔。
    风霜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又怎知炎欢和你走的是同一条路？你别忘了，他也是一国之君，我和赫连慕辰所想的，他又何尝没有想过！”
    飘零道：“炎欢和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风霜雪冷笑一声，“就因为他可以为了你而孤身犯险？还是因为他可以为了你而发动对我风属的战争？”飘零一窒，风霜雪再度凝视着她，缓缓道：“他可以为你做的，我也同样可以，甚至只会比他做的更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将整个天下都放到你的手中。”
    平淡而疏缓的语气处处透着犀利，在这一刻，他不是风霜雪，他是风属的帝王，在这一刻，他高高在上，他俯瞰众生。
    或许是因为窗缝突然钻进了一丝冷风，飘零的心刹那间失去了温度。
    她木然摊开双手，涩然道：“天下，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风霜雪不解地看着她迷茫无措的神情问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无论什么，我都给得起。”
    真的无论什么都给得起吗？
    可就算是真的，现在也早已来不及了！
    “我想要的，你永远也给不了。”跳动的烛光映在眼中幽幽黯黯，飘零抬手推开窗扇，天边阴暗的浓云低而厚重，仿佛正承受着一份难以负载的重量。
    风霜雪眉梢微微轻佻：“那你倒说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给得起么？”飘零轻声道，“放手天下之争，泛舟五湖，把酒东离，你又给得起么？”
    风霜雪一怔，飘零已替他回答：“你给不起。”回首相望，飘零平静的双眼中隐约带有一丝怜悯：“这就是你作为帝王所要付出的代价。”
    风霜雪神情凝重，沉思了许久，他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我现在退缩，又岂能护得了你的周全？”
    飘零道：“所以，走到现在，我们都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所有的事，都已无法回头了。”一字一句静静说出，敲在他的心头，仿若警钟。
    风霜雪目中冷光一闪：“那是因为他们还活着！我早便不该放过他们任何一个！”阴冷的目光锁定在飘零面上，他沉声道：“过程是什么并不重要，我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无论他们如何费尽心思阻挠，这个结果，都只属于我和你！”
    飘零淡然道：“结果如何，现在尚不可知，以一国之力对抗两国联盟，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风霜雪傲然道：“两国联盟又如何？区区五十万大军，我从未放在眼里！”飘零欲辩，他挥手打断：“赫连慕辰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我都很清楚。联盟虽有益处，却也存在弊端，炎欢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反受其害！”
    飘零身子微微一晃，素手覆在梨木雕花窗棂之上，尖锐的花蕊刺痛掌心，湿冷的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猛然回头，才发现漆黑的夜空竟不知何时飘起了一阵晶莹茸茸的雪瓣，纷纷攘攘，似一小撮细盐，慢慢堆砌在干枯的枝头上，将落不落，仿佛美人睫上悬挂的清透泪珠，惹人怜爱。
    风霜雪道：“只要我利用这个弊端分化两军，逐一击败，风属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就不怕我破坏你的计划么？”虽然竭力保持着声调的平静，可飘零还是冻的牙齿打颤。
    “你会吗？”风霜雪起身走到她的身前，双手按住她隐隐颤抖的肩，修长的十指轻扣在她消瘦的肩骨之上，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可就算是你会，你认为，你现在还有那个能耐么？”
    身处风渊别院，风霜雪又近身看守，她没有任何一丝机会可以逃走，就算是她能驾驭得了天朝大军，此时，她也无法帮到炎欢任何。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炎欢落入风霜雪和慕辰所布下的圈套之中吗？
    心底一阵抽痛，削尖的木刺刺入柔软的皮肤，飘零猛然惊醒。
    以炎欢的心智不会不知道慕辰心里的打算，既然他知道，他就必定会有所防范。
    心神一稳，飘零抬眸，静静道：“我会，只要我还活着，就决不会让他死在你们的阴谋之下。所以，你也不要给我这个机会，否则，你会后悔的。”
    风霜雪指间一紧，眸中掠过一丝焦躁之色，依稀仿佛似又想起了那天插在她胸口的那柄红尘以及被她的鲜血所浸透的那件雪裳，“不要再用同样的方法来威胁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风霜雪陡然的躁怒骇得飘零心头一颤，她深知风霜雪对她的忍耐已到达了极限，尽管她知道这样做很卑鄙，可当时的情形已经容不得她有半分的迟疑，歉然一叹，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风霜雪听了此话，心弦微松，慢慢减轻了指下的力度，他凝视着她的双眼，略带苛责，语气却无限伤感：“零儿，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不可原谅的错事，我却还是这么放不下你？我是这么的恨你，却又无法不去想你。”自嘲一笑，竭尽落寞。
    飘零眼角一湿，侧过身去：“你只是不懂得该如何放手。也许当有一天，你得到了你所想要的一切后，你会发现，其实这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不复往昔了。”
    风霜雪默然不语，然而心中坚定的信念却未因此而动摇半分。
    清淡的月光穿过雕花朱栏在她眉间覆上一层浓浓的哀愁，她凝望着寂静的夜空，伸手探出窗外，薄薄的雪片落于掌间，顷刻间便融成一滴清露，又蒸发散去，“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早。”本是自语，未想却听到风霜雪说：“再过两日便是冬至了。”
    一年很快过去，时光总是如梭，从不曾为谁停留。
    犹记得一年前的冬天，也是这般光景，风属和天朝会战于汇州城外，白雪飘摇，冷冰肃杀。
    收回手，关上窗户，风霜雪道：“很晚了，你去休息吧。”
    飘零点点头，转身进了寝室。灭灯前，她隐约看见屏风后那张软榻上，侧卧一人，银白的发丝顺着他直朗的脊背静静铺泻在貂裘之上，那道背影似雕塑一般，冰冷绝美，疏离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