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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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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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怎么样了?”柱子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问我。
墙角的落地柜钟,金色指针已经指在十点处,他依然还很振奋,拉着我衣袖追问故事情节,“后来呢,李元霸打赢反王了吗?”
我摸摸他脑袋,“四明山李元霸击败反王二十三万大军,先后杀死伍天锡,宇文成都。紫金山,一对金锤战百万雄师,直打得血海尸山,迫使李密交出玉玺,反王献上降表。”
他听得两眼冒光,无比崇拜道,“他好厉害,真的只有十六岁?他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他后来一定当上皇帝了吧?”
怀里的海维早已睡着,只是手指还唆在嘴里,嘴巴无意识咂巴着,真是个不太好的习惯。我轻轻拉下他的手指,又给床上的孩子掖掖被角,“李元霸就单人来讲,当之为隋唐第一猛将,无人能在他马前走上三个回合。可是,他就算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极其微弱,所以即便他战胜了反王,最终还是逃不过一死。”
床上的孩子哈气连连,一双眼已经半闭半睁,看来困了。我抱着海维,轻轻站起,伸手替他关上灯,带门出去。
进了另一间房,陈设精美的墙壁上亮着灯,落下一地昏黄,那男人依靠在床头翻看文书,见我进来,有些好气的合上文件,轻敲手背,“舍得回来了?”
我上床,坐到他身边,把儿子塞到他怀里,轻声道,“智仁,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他接过儿子,看也没看就扔到一旁。幸亏海维睡的死,没醒,吐了个泡泡就接着睡。
智仁双手抱臂,头枕上手臂,斜斜躺靠,看着我道,“行了,你喜欢就行。我还不至于养不起个孩子。”
我拉下他的手臂,把头枕上去,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那说定了,以后不许反悔。”
他拥住我,手指从背后把玩着我头发,闭眼道,“我养都养了半年,还有什么好后悔。说好了,名字还是你取。柱子这名不好听,要换一换。”
“这样他也算是海维的哥哥,我还是以海字辈排名。叫什么好呢?”我的手指轻划他胸膛,喃喃道,“海明?海川?海涛?海鑫?海斯?”
“行了。”智仁头痛的敲敲头,“不就是个名字么?就海斯好了。”
“海斯?我觉得海鑫好听点。”
“那就海鑫。”
“厄~那你觉得呢?”
“都差不多。”
“那还是海斯好了。”
我枕着他手臂,放轻声音,微微偏头问道,“你说,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静默了一刻,“我不知道。”
躺在我身边,语气低缓,“自从去年九月德国入侵波兰,二战便开始正式打响。今年,不论欧洲战场,还是亚洲战场,反法西斯战争都异常吃力。五月的时候我们失了江汉平原,而欧洲战场的英法联军被德国赶出了欧洲大陆,蜗居英伦半岛。法国投降,滇缅公路被封,党国外援尽失。”
他闭上眼,低缓的语气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无奈,“静姝,纵观国际战事,若是英伦半岛沦丧,德国得了欧洲,再战苏联,与它同盟的日本在亚洲就更加嚣张跋扈了。”
我凝望着他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良久后,“那你觉得中国胜不了吗?”
他俯眼看我,静了片刻,淡淡一笑,“不,我们会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其实,这场战争,若是美国介入,也许就会好上许多。”
“美国?”
他点头道,“没错,德国要想拿下欧洲打败苏联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前提是美国不参战。”
“那美国会参战么?”我亦抬眼看他,“你不是去过美国么?那什么租借法案……”
他沉默,目光却深邃凝重,片刻之后又道,“美国总统罗斯福有这个打算,可惜国人无意参战,反法西斯同盟费尽口舌才仅仅争取到这一项租借法案。”
“那如何是好?”
他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其实静姝不必担心,我说美国最终一定会参战。”他伸出食指,在我眼前一晃,用轻微而肯定的语声说,“不出一年。”
“为何?”
他抱紧我,“因为利益。日本是一个残酷且贪婪的国家,它在东亚的目中无人定会损害到美国的利益。”
他温柔的目光缓缓自我脸上淌过,眼中有什么一掠而过,“利益永远是令人眼睛发红,刀口见血的主要原因。是人就必有贪婪,只不过大小不同罢了。”
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张模糊俊美的容颜,一种酸楚的情绪慢慢爬上我心头,再也无法放开,又再也无法抓住。
他对我一笑,模糊的容颜变得清晰,眸子里神色变换,抓住我的手,突然问我,“静姝,若是战争结束,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梦想没?”
“做什么?梦想?”我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佳丽和我也讨论过梦想,当时我们是怎么说的——我只想嫁给一个我爱的人,然后为他生儿育女。若真要说什么信念,那我爱的人就是我的信念。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他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
“静姝?”
我一怔,回过神。侧目看着他,他居高临下看我,语声越发温存,“想什么呢?这么久。”
我握紧他的手,十指缓缓扣在一起,一字字清晰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愣了一瞬,淡淡笑了,“真是个简单的愿望。”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让我感受到他指腹上略略粗硬的茧,彼此的温度在盈握间,交融在一起。
酥麻的气息吹拂我的脸颊,在彼此专注凝望中,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一生,只有这双手才能带我走出烽火硝烟,能给予我一片安宁和幸福。
只要我伸出手,握紧,然后信他,再不松手。
如此简单。
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半夜我突然被恶梦惊醒。奇怪的是,醒来却记不清到底梦到些什么,只能记得梦中无助和凄惶的感觉,心跳激烈的仿佛要蹦出喉咙。我捂住心头,向左边看看,轻吁一口气,小海维吹着泡泡,睡得正香。再转过头看向右侧,那里又是空空如也,伸手一摸,冷冰冰的。
房门微敞,门缝没有闭紧,从外透进一缕柔和的橙色光线。
心,缓缓沉下。
我掀开被子,赤脚下床。
推开门,走廊上灯光微弱,深夜,房子里静悄悄,只有斜对面的书房有些轻微的人语声。
我抿紧唇,内心挣扎许久,还是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书房门也没有关紧,顺着门缝,我看见智仁坐在红木书桌后,左手支颐,靠上椅背,嘴里含着一支烟,目光沉静。台灯下,他颀长的身影清俊不可方物,寒冰的脸孔近乎透明的白皙。
他面前站着的是那个有些古怪的约翰。
他们说着英文,声音被小心压低。
心虚作祟,我没有贸然走进去,而好奇心也没能让我就这么离开。我集中所有精神,勉强仔细凝听。
“埃德蒙少爷,伦敦发来电报,伯……”
“行了,我知道了。”智仁语气没有起伏,但面色已然不悦。
可是约翰并没有停止,有些无礼的继续说道,“我知道少爷不爱听,但作为穆尔格拉夫家族最忠实的仆人,我还是有必要提醒。如今穆尔格拉夫家族就您一个继承人,大人非常想念您,希望您能尽快回伦敦。”
“只剩下我一个?这么说来,他的子孙都死光了不成?看来英国打的还真吃力。”他指间夹着一份电报,吐出一口烟雾,似笑非笑,“想念我?不是说不稀罕血统不纯正的子孙?我不过是一个混血的杂种,高攀不起尊贵的穆尔格拉夫家族。”
“埃德蒙少爷。”约翰背影一颤,声音有些僵硬,“大人很后悔……”
“后悔?”智仁眉头一拧,电报重重掷在桌上,“要我回伦敦做什么?现在英国也打成一锅粥,难道他想让我为他穆尔格拉夫家族的荣誉,披甲上阵么?”他冷笑,“对不起,我不是父亲!”
“乔治少爷的死,大人也一直很伤心。”约翰不甘心的辩解道,“乔治少爷的死,我们都无法避免。他是为英格兰而死,是家族的荣誉,他是穆尔格拉夫家族最勇敢的骑士。”
“是无法避免。”智仁点头道,“尊贵骄傲的骑士精神,荣誉,牺牲,英勇,你的大人死守的不就是这些。”他夹着香烟,歪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在桌前的人,“可惜我却不是父亲,从来就没有接受过骑士教育。”
“埃德蒙少爷,我们完全是为您着想啊!如今英国战事越来越吃力,很多优秀的青年前仆后继,作为穆尔格拉夫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您怎么还能留恋在中国?大人已经老了,家族的荣誉还要您来振兴啊!”
“你是在教训我吗?”智仁冷眼扫了他一下,夹在指间的烟积出很长一段烟灰,“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我想他让你到我身边并不是来说教的吧?”
约翰挺起胸膛,直视他的眼,“就算被您责备我也得说,少爷留恋中国,都是为了刘小姐吧。”
烟灰陡然断裂,跌落在地板上,“约翰,我再说一遍,也是唯一最后的一遍,你年纪大了,也许记性不好,我可以再提醒你一次,请你记清楚,刘静姝是我的妻子。”
约翰垂下目光,“对不起,是我说错话。少爷留恋中国都是为了夫人吧。少爷与夫人少年相识,感情自是不一般,套用一句中国话:少年情怀总是诗。但是,少爷不能因为这样就贻误了自己的前途。大人和我都不能明白,少爷为何要为中国搏命,却不去为真正的祖国效力尽忠。”
智仁手指轻敲桌面,抬眼一瞥,而后摸摸下巴,似乎在思索,“我依稀记得,我从出生开始身边只有一个母亲,她是中国人。然后,我慢慢长大,有了第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也是中国人,养育我长大的舅父是中国人,我的妻子是中国人,表妹是中国人,儿子也是中国人。”
约翰不赞同的抬起头,再一次毫不畏惧的说道,“少爷,您的本名是埃德蒙•谢菲尔德。您的父亲是英国人,祖父是英国人,祖祖辈辈都是英国人。就算约翰没有身份说您的不是,但您也应该体谅一下大人的心情才对。”
“够了。”智仁语气越见冷凝,掐灭燃尽的烟头,缓缓起身,“我明早就会向伦敦发回电报,这些事我自有分寸。”
约翰有些无奈的摇头。
我听得如坠雾里,眼见智仁从书桌后站起身,我不经意一瞥,却看到他唇角抿起,目光幽幽变冷,如同三九寒霜,冷的渗人。心里顿时压抑的厉害,连忙仓惶奔逃出这个令我烦乱的地方。
回到房间,海维还睡的正香。我有一种还未从梦里醒来的错觉。
躺到床上。
每个人的背后是不是都有另一张脸?
寂静中,我这样问自己。
瞪着一片漆黑,我无声的张开口,仿佛这样就能在黑暗中大口喘气。
听见门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我连忙捂住头,背朝房门,佯装睡熟。脚步声走进,然后身边床榻一陷,他也躺了回来。
我绷紧身子,小心保持平稳的呼吸。黑暗里,静的出奇。我也不知是为何,总觉得不能让他发现我刚才偷听过。
他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圈在我腰间。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光秃秃的老树枯枝影影颤动,腰间的热度隔着薄薄睡衣透过来。
强硬,温暖。
在这双铁臂下,我无法撼动半分,也不愿意轻易移开。身后他整个身体都缠上来,淡淡的烟草味,热度从腰上蔓延到全身,如同熊熊燃烧的炙炭,彷佛擦过便能迸出星火。我紧闭着眼,一时也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然后,一室寂静,唯有呼吸沉沉浮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