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君心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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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吻,不同于往日的温柔,隔着一股淡淡的烟味竟让我觉得陌生。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黑夜分外响亮。我几乎跳起来,智仁抬起头,用模糊的语言低咒了声什么。
然后起身,从茶几上拿过枪,把我按在沙发里,食指放到嘴边,“噤声。”
门外的人没听到人应答,似乎更加焦急的大喊道,“埃德蒙,你在里面么?”是英文。几年教会学校我也不是白念的,伊藤雅介他们的日文我虽听不懂,但英文还是可以应付。
智仁眉头一松,走过去,刚要回答,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来大叫道,“埃德蒙!”
见到智仁的身影,他似乎松一口气,大步上来,“是埃德蒙吧?真高兴见到你平安!天知道我回来时,见到满是窟窿的车有多担心,更别提浑身是血的林!”
“詹森?”
哐啷一声,我听到玄关有什么东西被撞倒,那人低诅一声,“哦,老天!是我,埃德蒙,你为何不开灯?见鬼,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别开!”智仁连忙制止道,“公馆外有日本人。怕是有狙击手,亮灯很容易暴露身份,太危险。”
“妈的!”那人咒骂一声,“怪不得我回来时,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这该死的黑暗,该死的日本人!就像德国纳粹一样,见鬼的希特勒,见鬼的墨索里尼!还有那个什么天皇来着?”
“**。”
“哦,对,**,东条英司,这莫名其妙的二战,所以说我痛恨法西斯!”那人和智仁一路走进来,连连咒骂,“我还以为自己生的好,逃过了南北内战,谁知爆发了一战,一战后又是二战!这时节怕是只有索马里那鬼地方才安静些……”抱怨声一路传到直到客厅。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穿宝蓝色西服,我们刚刚才在伊藤府见过面,是美国公使詹森先生。
“噢!这是什么?埃德蒙,你这混小子!上帝啊,我仅存的一瓶1889年的路易十三!”他心疼的抱起还躺在地上的空瓶子,“全都喂给了一条价值九百英镑的波斯地毯。亲爱的埃德蒙,你就是这样败家的吗?”
我听得脸颊越发燥热,这都怪我。我连忙走过去,连连道歉,“都是我不好,对不起,詹森先生。您放心,我保证一定会赔您。”
“哦,这不是我们小埃德蒙的中国夫人么?”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见到您平安真是太好了,你们就那样匆匆走了,我还得留下挨过那场无聊的舞会。小埃德蒙,这可是你的不对。”
小埃德蒙?
我看向表面无情的智仁。
执起我的手,“夫人,别去管美酒和地毯,露易十三能为您这样美丽的小姐牺牲,是它的荣幸。您看起来比舞会上更艳光四射,难怪小埃德蒙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坚持一定要立刻接出您。”
我有些羞赧,“您太过奖了,我实在惭愧。”
“哪里,您当之无愧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中国淑女。”放到唇边,刚刚要落下一吻,我的手就被智仁不着痕迹的抽出。
他一愣,随意笑了,“小埃德蒙,这是最普通的西方礼仪,你……”
智仁轻咳一声,偏过头,淡淡道,“你回来时,伊藤那边没有为难?”
詹森随意倒在沙发上,解开外套的扣子,“当然。就算他有什么怀疑,也无法撕破脸,至少他现在还不会和美国闹翻。不过,这次他们吃了大亏,想来不会善罢甘休。刚才我回来时看到公馆外面都有埋伏,埃德蒙,南京不能久待,即便他们表面上不会动你,但暗杀,行刺防不胜防。”他诚恳的建议道,“你还是尽快回重庆安全些。”
智仁颔首,“没错,既然这次已经达到目的,我也不打算多待下去。其实我已定好船票,明天就回重庆。”
詹森听完,扯开领结,大松一口气,“这样最好不过!你要出了事,我也死定了!要知道我们来时,理查德特地嘱咐过我……”
智仁打断他的话,“我们去书房谈。”转身对我道,“静姝,你回卧房先睡,不用等我。”
他说的断然,不容置疑。不待我回答,就和詹森转身走进书房。
“埃德蒙,我不理解,你为何……”
“就算理查德天生固执……”
“毕竟你……”
书房的门轻轻关上,然后所有的声音都与我隔绝。
儿时,母亲曾给我批过命。同泰寺的高僧说我天庭饱满,少时多福,是天生贵相。可惜年为官杀,夫宫逢冲,有与人分夫之嫌。
当时母亲一听就急了,须知婚姻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一环,母亲虽受过西式教育,但也不免为我忧心,急忙问那高僧有何化解之法。
那高僧叹息,“得父母之财,招名夫,则逢凶化吉。”
“招婿?”母亲一愣,“大师,到底何为佳婿?”
那高僧压低声音,“万事由天莫苦求,须知福禄赖人修。”
天还未亮,我已醒。昨晚浅眠,却梦到幼时同泰寺高僧的戏言,那么久了,久到我以为早已经淡忘。
头顶帐挽是浅黄色蕾丝,冬天的黎明,很温暖的颜色,可因为那个梦,即便是这种颜色也无法温暖我的心。伸手往身旁一触,冷冰冰的。他,已经起了,或是根本没回来睡过?
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梳妆台旁挂着一套紫色束腰洋装,腰间绣着珠片兰花,想是为我准备的。
拿下来,换好。
揽镜一照,我不得不承认,智仁眼光极好,他甚至比我自己更清楚什么最适合我。就是胸口和袖口的蕾丝过于繁琐。
偏头为自己戴上珍珠耳环。
梳发时,他推门进来,见我已经起来,有些讶异,“这么早?天还没亮。”
我搁下梳子,转身微笑道,“陪我去和父母告个别吧。”
清晨,墓园,太阳还未升起。
墓园萧条,坟头却很整洁,奶娘念旧情,我们不在南京的几年,她都会定期打扫我父母的坟。虽不是清明,我还是在坟前烧了些纸钱。然后就开始出神,有些想念,总觉得他们还没有离我远去。
依稀想起我们只留下唯一一张全家福,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当时我和哥哥还小,姨娘还没进门,这张照片现在也已经不知流落何处。父母都不爱拍照,更别提一照像就没个人影的哥哥,即便是我也不太喜欢。
现在想来却颇为可惜,因为我手上没有留下一张他们的照片。时间的流逝会慢慢磨蚀他们在我脑海里的轮廓,我怕自己有一天早上起来,会记突然不得母亲的温柔和父亲的笑容。
“父亲,母亲,我和智仁来看你们了。”
我点燃手中折成银锭的锡箔,细碎的银屑落满肩头,“回到南京半年,今天是第一次来看你们,却也是最后一次。这一别,恐怕又要多年。”
我将锡纸一片片投入火中,无限细致,“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外孙,我为他取名海维。你们觉得好听吗?”
拨弄着火堆,“南京还是不太平,中国的战火已经蔓延到世界,仗一直打得很辛苦。几个月前哥哥为我受了重伤,不过你们放心,智仁救了他,他现在已经平安到达重庆,我过些时候就能见到。”
母亲,你能告诉我,当年同泰寺的高僧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万事由天莫苦求,须知福禄赖人修。
“静姝,要走了。”
“我要走了。”我起身,依偎在身后的男人怀里,“请保佑我们平安。”
下山的时候,我坐在车里不停向后回望,因为天气寒冷,外面下了层薄雾,一轮红日在山路尽头冉冉升起,所有的一切都笼上一层梦幻。婆娑光影里,父母的墓园离我越来越远。
智仁握住我的手,“舍不得?”
我点头,“这一别,不知又要多少年,我总感觉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似的。”
“别多想,等打完仗,我再带你回来。”
打完?暗暗叹息,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不想扫他兴,转开话题,“我还要回一趟刘府,昨晚我一夜未归,奶娘估计正担心着呢。”
智仁挑挑眉,“也好,反正离开船还有些时间。”
见到我平安,奶娘高兴极了,再见到我身后的智仁,便更加欣慰。听到我们要回重庆,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安慰,毕竟现在南京并不是个好地方。
我再次恳请她和我们一起回重庆,奶娘还是摇头道,“小姐,我老了,在南京活了一辈子,真的不想走。我还是三年前那句老话,我要留下来给少爷小姐看家,再说老爷太太的坟也要有人添香火。以后,等南京平静了,你们再回来。到那时候,若是再能看到小姐的孩子,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车一直开到挹江门,我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太太,要丝巾吗?这是法国货,最合适太太您这样高贵的女性。”刚下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搂着一篮五彩缤纷的劣质丝巾,拼命向我推销。
寒风中那张脸冻得又红又肿,手上生满冻疮。
我叹口气,捡了条宝蓝色,还不算太花哨的,付了钱,那孩子千恩万谢。
身后,詹森摇头道,“美丽的夫人,您被骗了,这根本不是法国货。”
我苦笑,我自然不会相信那篮子里的是法国丝巾,怕是我用过所有丝巾中最低廉的也比那些好许多。
“我知道,我只是想帮帮他,毕竟南京的生活不容易。”我说的低缓,更带着些无奈。
智仁按住我的手,眼神转了一圈又落在我脸上,“静姝……”
我转过身,就看见码头上,姨娘裹着大毡,搓手,跺脚,一张脸冻的有些青白。看来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
见到我们,她微笑走近,“小静,昨晚我就感觉你们要走,天刚亮我就在这里等,这不,还真让我等到了。莫怪乎人说女人的直觉一项很准。”
我沉默不语。
她拍拍我的手,“你别担心,我没有让伊藤他们察觉。”
“姨娘,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其实我只是想来再看看你。”她有些离别在即的伤感,“怕是这一别将是最后……”
“不会。”我安慰道,“等战争平息,我还会回南京,倒是我们会再见的。”
她抹抹眼睛,笑了,“你说的没错,也许再过几年,我还有幸能见到你的孩子呢。”
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我能再回南京,说明日本已经战败,到时姨娘怕是早回日本去了。
她看着我身后的智仁,眼光灼灼,很认真的说,“我不管你是罗智仁也好,埃德蒙也罢,只要你让小静一生幸福快乐,我才不算辜负她父母的嘱托。”
智仁没有看她,而是一直望着油轮兀自出神,直到姨娘又唤他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湛蓝色瞳里闪过朦胧的碎影。还未作回答,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刘静姝!”
我蓦然转过身来,却见是刘文苍。
他一脸杀气腾腾的关上车门朝我们走来,我不自觉要往智仁身后躲。
姨娘看见他,脸色大变,对我惊道,“小静,我发誓没告诉过他!”
我摇摇头,南京被日本和伪党控制,刘文苍知道找来,我并不奇怪。
刘文苍几乎是冲倒我们面前,我对他不由自主的害怕,智仁伸出右手,稳稳拦在我身前,抬头挑眉,“阁下是来送我们?真是有心。”
刘文苍一脸铁青,“刘静姝,你出来。”
我皱了皱眉。
“看来我妻子不太愿意见到你,阁下还是尽早离开。”
“罗智仁!”拔出枪,枪口发亮,一阵腾腾杀气。
智仁看他一眼,下一刻,伸手握住枪口,缓缓压下,笑容如常,“阁下为何和我说话总如此煞风景?这枪还是收回去的好。”他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刘文苍目光里转过复杂之色,“刘静姝,你过来,我就和你说一句话,不会阻碍你们离开。”他摊开手,“除非你不想要这个东西了。”
智仁脸上笑容慢慢隐去,用力攥紧手掌。
我看向刘文苍手里,脸色顿时凝住。他掌心中躺着一枚戒指,是那天被他拿走的。心思忽的惴惴,竭力压下纷乱忐忑,抬头望着智仁,话已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哦,原来是它。”智仁低头沉吟片刻,蓦然抬眼道,“也罢,阁下救了静姝,这戒指就当是我的谢礼。”
詹森听他这么说,不赞同道,“埃德蒙,这不太好吧……”
智仁挥手打断,“这戒指又不适合静姝,我早该换一枚。这枚就当作送水人情送给阁下好了。”
“不行!不能给他。”我从智仁身后站出来,朝刘文苍走去。我知道这枚戒指对他很重要,不能就这么给刘文苍拿去。
“静姝!”智仁拉住我的手,皱了下眉,仿佛很是不悦,“过来。”
“没事的,我只说一句话而已,你不信我?”
他审视我,良久,叹口气,“罢了。”
我走到刘文苍跟前,“刘文苍,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伸出手掌,“但是戒指还给我。”
刘文苍一直眯着眼,盯住我,忽的,嘴角上翘,笑了笑,说出一句模棱两口的话,“刘静姝,你等着。”
把戒指放到我掌心中,“你等着。”缓慢重复这三个字,他深瞳里光芒锐似针尖。然后不等我回答,也不理会其他任何人,转身离去。
汽车带起一阵灰尘。去的就像他来时那般迅速,和,莫名其妙。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我连忙回过头,却见智仁对我微微地笑,伸出手,“来吧,静姝,船要开了。”
我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将手试探性覆上那只手,手指不经意相触,他将我冰凉的手指攒在掌心,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上了船,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我抿唇,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些什么,摊开左掌,“它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握住我的手指一动,轻柔的在我手心划圈,缓缓刮动起来,另一只手却拈起我掌中的戒指,冰冷的蓝眸眯细,转身,抬手,一道漂亮的弧线,投入江中。
我扑向护栏,“不——”
转过身,怒瞪他,“你!”
“宝贝,不过是只戒指。”他说着啪的打开打火机,点燃香烟,顿时青色烟雾缭绕。
我们身边的詹森望着蔚蓝的江面,喃喃道,“埃德蒙…理查德会扒了你的皮……。”最后半句在智仁冷冷的注视下骤止。
看着他就那般潇洒的扔了,我也呐呐道,“你父亲留给你母亲……”
他将烟含在嘴中,搂住我,随意一笑,“宝贝,你也说了是我父亲留给我母亲的,你又不舍什么?放心,我会给你买个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