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战争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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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底,我一向康健的父亲病倒了。没有明显的病症,但生命的气息依然在漫漫流失。开春的时候,病床前,我流着泪哀求他,请他原谅我哥哥,我想让哥哥再回来看他一眼。也许这将是最后一眼。
父亲始终不肯松口。母亲和姨娘都害怕让他病的更加严重,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哥哥。高烧夺去了他最后的理智,他拉着母亲的手,不断地唤着‘敏儿,敏儿’,母亲寸步不离的陪伴在他身边。
我想这一刻,她已经原谅了父亲。
偶尔清醒的时候,看着母亲微红的眼,他会笑着安慰几声,“敏儿,不哭了,不要哭了。”
后来越发频繁的高烧逐渐夺去他清醒的时间。然后,他就一直在昏迷。
直到最后一天,他突然醒了,看着病床边的我,慈爱的说,“小静,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伸手胡乱抹着眼泪,“不苦,只要父亲没有事,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他点点头,突然问道,“子衡回来了吗?”
我和母亲对望一眼,伸手握住父亲的手激动道,“父亲原谅他了?您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叫哥哥回来。他一定会很高兴!”说着便要往外跑。
父亲病了近半年,可此时力道却大得出奇,他扯住我,“小静先等等,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愿违背他的心愿,立刻坐下来,眼泪止不住的流,“您说,我听着。”
他望着我的眼泪,眼中怜惜更重,“父亲再也保护不了你,你该怎么办?父亲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还这么小,什么也不懂,是父亲害了你。这个世界这么污浊,我最心爱的小女儿该怎么办?”
“父亲,您别说了。”我把脸紧贴住他的大手。那双手幼年时曾无数次把我托起,曾无数次摸过我的脑袋,曾无数次挽起我的母亲,教导我的哥哥。是这双手为我遮风挡雨,给与我一片安逸欢乐的童年和少年,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
我哽咽了声音,扑到他的怀里,“父亲,父亲!”
“那个智仁呐……”父亲叹了口气,他最后一次抚摸着我的脸颊,轻轻抹去上面的泪痕,眼里有莫名的哀恸,“孩子,你要幸福呐。记住,不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坚强。父亲不会离开你,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要说了,父亲父亲,我不要离开你!”我埋在他的胸口。他都知道,一切都瞒不过我睿智的父亲。他知道我的心意,我的情感。直到这时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这个女儿。
“父亲,您不要丢下我,求您了。”我不停的喃喃道。但我知道他的生命在不断流逝,任凭我怎么伤心,怎么嘶喊也留不住。
他执起另一只手伸向母亲,“敏儿,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母亲哽咽的抓住他的手。
他露出了年轻时儒雅俊逸的笑,“我方才梦到了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透过你家庭院的梨树,我看到你支着手坐在窗边,一朵梨花就飘落到你伸出的手上,你微微的笑。我的心里仿佛滚过隆隆雷声,当时我就问身边的岳父,才知道那将是我的妻。”
那一刻在父亲微热的思绪中,他回到了十七八岁时,那个爱情最美最纯的年代。
“敏儿,那一刻我好高兴,我一生中,就数那一刻最高兴。”
母亲泣不成声。
父亲的一只手给了我,另一只给了我的母亲,我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父亲的离去几乎带走了我半个世界。
我强忍悲痛料理父亲的后事。
看着母亲突然苍老消瘦的背影,我知道,有人已经失去了她的所有。我害怕母亲也将要离我远去。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我心头,我从未那样强烈的渴望能立刻见到哥哥和智仁。我需要一点安慰和支持,我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把我拥入怀里。
我是那么的需要他们。
当我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打击中回过神,母亲就病倒了。
夜风里,她驻立在庭外抚摸过一个个她与父亲留下的痕迹,独自一人在人世间缅怀父亲。
也许是那晚受了风,从庭园回来,她便卧床不起。
母亲很爱父亲,父亲的离去带走了她所有对于生活的热情。可我不能看着我爱的人一个个的离开。这对于才刚满十七岁的我太过残酷,我不断的哀求上苍,哀求我的母亲,希望她可以为我活下来。
第一次,我那样感谢姨娘。是她强忍着父亲离去的痛苦,一边安抚我母亲,一边支撑着父亲留下的家业。
我未曾料到出生风尘的她是那样坚强,至少坚强过我的母亲。
对此,姨娘向我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虽然有些无奈,但也有解脱,她说她之所以比母亲更坚强,是因为父亲爱我的母亲,而母亲也比她更爱我父亲。
我有些同情的问她,“你难过吗?你后悔吗?”
她愣了下,然后朗声大笑,“小静,我要的又不仅仅是爱,是你父亲带我离开了那个深渊,我感激他,也欣赏他。有什么好后悔?傻瓜!最难受的绝不是我。”
是的,最难受的是我母亲。
母亲的病刚有一点起色时,我决定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哥哥。我需要他回来,因为我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可是,上苍并没能奢于我这个小小心愿。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向中国开启了全面的侵华战争。
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历史厚重的一页翻过,属于我父母的时代过去了,下一章等待我们的却是充满着血泪的一页。
继七七事变,7月29日,南苑战役后,中国二十九军撤出保定,北平沦陷。
与此同时,8月13日,日军动员约二十五万兵力进攻上海。我方军队参战的有六个集团军,约七十个师共七十余万人,史称‘八•一三淞沪战役’。
上海离南京只有一步之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我们是那样期待胜利的捷报,可每每传来的都是不幸的消息。
那是一场惨烈绝伦的战争。
上海是一派沿江平原。淞沪战场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防守的天然屏障。所以,从全国各地仓促赶来的中国军队根本来不及修筑一个像样的防守工事。
中国沙场上的男儿们全凭血肉之躯和一腔爱国热情,阻挡疯狂的日本侵略者。
死亡无处不在。那已经不是一个两个的战死,而是整连整营的战死。
中国军队中最精锐的第九十八师,在仅仅十八天的作战中,就伤亡了近五千人,几乎占了全师兵力的百分之六十二。
这是第一次中国所有军阀和派系统统团结在一起,殊死抵抗日军的暴行。
可惜中国的武器装备实在是太落后了!
空军只有二百五十架飞机,仅仅是日军的十二分之一!
再强烈的爱国激情也只是包裹在一具血肉之躯里,而仅仅只有热情是无法阻止日本侵略军连天的火炮。
仅仅三个月,战争先后就有数十位少将甚至中将阵亡,伤亡官兵高达三十三万余人。
这也是第一次,我悲哀的意识到,我们的国家是如此的衰弱!
哀报不断传来,母亲刚刚有点起色的病又越发重了。11月12日淞沪战败,13日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后来我们把重庆称之为陪都。
因为战争的影响,哥哥与智仁那一期的将官都没能如期毕业,学校比政府更早一步牵往武昌。也许是军队的纪律太严谨,也许是战争的失利,他们牵往武昌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也没能赶得及与我再见上一面。
这一年,原本我以为我会嫁给智仁,会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却没有料到等待我的却是一个个变故。
十一月时,佳丽行色匆匆的赶来,告诉我政府要迁都的事。
一向坚强的她抱着我泪流满面,“静姝怎么办?父亲他说中国要亡了!”
我忍住悲哀和恐惧,回抱住她,“不会的,中国人还没有全死,我们不会亡!只要还有中国人,终有一天我们会胜利的!”
她胡乱抹了抹眼泪,又替我擦了擦,可是不一会儿又红了眼,“静姝,看我,明明这一年最苦的就是你,我还这么不争气,图惹你心伤。”
“没什么。”我也擦试了下眼角,拉住她的手,“佳丽,南京不安全了,上海失陷,唇亡齿寒,我看南京保不住了,要不政府不会这么急着迁都。”
佳丽安慰我道,“政府也说会留下军队进行南京保卫战,迁都只是暂时的,而且也不一定作准。”
“不。”我摇头道,“我伯父也这么说,既然他都说了那迁都就是肯定的。为安全起见,我们得走,南京绝对不能待了,再待下去一定会赔命!”
“可是。。。。。。”佳丽望着我犹豫道,“我家都在这里,我从小生活在这里,父亲的产业也都在这儿,他决不会走的。离开南京,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怒道,“如今是性命重要还是钱财重要?”我不明白一向通透的她为何此时泛起糊涂,“你难道没听上海那边逃难来的人说吗?日本人没有人性啊!他们执行‘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他们还奸淫女人,难道你想留下让日本人糟蹋么!”
佳丽也许是第一次看到我发怒,不由呆了,“静姝。。。。。。”
我握住她的肩,我想现在我的眼中一定有很浓的悲哀,“听我的,一定要保住性命,说服你父亲赶紧走,一刻也不能待!”
佳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的话她到底听进去几分,她反握住我的手忽然问道,“静姝,那你呢?表哥与静宇哥在武昌,你是去武昌还是重庆?”
我无力的坐下,撑住自己的头,“伯父肯定是跟着政府走,我们应该先和他们一起去陪都。”伯父是父亲的异母兄长,虽然不亲,但大难之下还不至于甩掉我们孤儿寡母。
“那表哥他们呢?”她扶住我问道,“表哥和你怎么办?都怪这该死的战争!”
看着一脸忧伤的佳丽,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紧紧握住她的手,死死盯住她,“不要告诉我你想留在南京是为了徐世威?”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哭,也是我唯一见过的两次。
“你疯了!”我捉住她的肩头狠摇,只为了能摇醒这个傻姑娘,“佳丽,你不能留下啊,当我求求你,你们一个个不能都这样啊!”我含着泪水,“不能再出事了。。。。。走吧。。走吧。。。”
“静姝。”她抱住我哽咽道,“他其实是…我刚刚才知道…。地下党…他不会离开…组织…。我要陪他…你理解的…。表哥若是在这,你也一定会留下,对吗?”
我无言以对。她说的,我无法反驳。
那天,我们抱头痛哭。为战争,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爱着的人,似乎要哭尽所有的眼泪。
那一夜,还是少女的我们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