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幽幽昙云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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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湛蓝,不见一片浮云。
    站在阳光下,柯子清不太适应的眯着眼睛,提了提挂着肩上的背包,手心紧张得冒汗。
    视线随着面前缓缓打开的大门移动,他屏住了呼吸,耳中自己的心跳声如雷鸣。
    “走吧,出去之后好好做人,别再进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狱警也是个年轻人,尽管语气严肃,但声调却是明快的。
    柯子清没听见,只是聚精会神地朝大铁门外眺望,本该轻松的脚步,却如灌铅般沉重,内心莫名感到有些抗拒。
    “哥……哥哥!快看啊,是我哥哥出来了!”
    忽然一把清脆的声音在铁门外响起,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如燕子似的奔了过来,径直扑进柯子清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哥哥,哥哥!我是宝儿,宝儿啊!你看看我,呜呜呜……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啊!”宝儿一股脑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他哥的身上,哭得气都快喘不上。
    柯子清身子一僵,忽然意识到怀里的人就是朝思暮想的妹妹,不敢置信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顶发,瞪大了眼睛,嘴里‘依依呀呀的’发出不辨音色的怪声,叫旁人听得人心酸。
    柯宝儿哭得浑身抽搐,一双小手搂着哥哥的腰,眼睛鼻子挤成了一个粉团。柯子清将宝儿抱起,差点没站稳,才发现这丫头这几年不见,胖了不少,个头也长了,真的要抱不动了。
    他一下下拍着宝儿的后背,帮她顺气,自己早已泪流满脸,抬头焦急的四下张望,果然看到前方约五米开外还站着个人。
    那人面容被掩在刺眼的阳光下,竟一时辨不清楚。
    “肖……春……”柯子清抱着宝儿,指尖向那人伸去,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语气急迫。
    男人身形略顿,上前靠近了几步。
    乌黑柔顺的短发下,男人五官俊朗,高挺的鼻梁上,一双漂亮的凤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站着铁门内的柯子清,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他难掩的激动。
    “子清,是我。”顾之谦站着柯子清面前,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哦……谢谢你专程过来。)柯子清愣愣地看着面前成熟优雅的男人,单手比了几个动作,表达谢意,但还是不甘心的朝门外望去,抱着妹妹快步走出了看守所。
    没有,这里也没有,那边也没有,到处都看不到熟悉的身影,难道……难道他今天没有来吗?
    径自向前走着的柯子清忽然觉得有人拉了他一把,一回头,正对上顾之谦担忧的眼睛。
    “他……没来,不用等了,你先坐我的车回去,我们车上再聊。”
    柯子清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甩开顾之谦的手,继续漫无目标的四下张望。
    “宝儿饿了,也累坏了,昨天兴奋了一个晚上睡不着觉,醒来后早点也没吃就守在这里等你,她年纪小还要长身体,你总不能让她继续饿肚子陪你瞎逛吧?”
    柯子清看着堵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目光涌动,低下头看了看垂着头蔫在自己怀里小东西,终于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手握方向盘的顾之谦视线扫向副座上的人,他安静地看向窗外,怀里的宝儿已经睡着了。
    他瘦了太多,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竹竿,头发剃得短短的,笑的时候眼角会皱起细纹,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沧桑感,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生疏的距离感,笑得拘谨,坐得端正,除了初见的激动,他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好像习惯要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小,小小的动静,都会让他坐立不安,露出戒备的神态。
    这样如惊弓之鸟的柯子清,让顾之谦看了心里堵得慌。前面是红绿灯,他把车子停在斑马线后面,点了支烟,摇下车窗,让风吹走他的烦闷。
    (他生病了是不是?所以……不能来吗?)
    顾之谦被手臂上的触感拉回了意识,回头正好对上打着手语的柯子清,比得很快,来回比了好几次,皮肤上传来的热度,连自己都能感受到他焦虑的心情。
    “嗯……”顾之谦喉咙一紧,想到柯子清听不见,轻轻点了点头。
    看不清顾之谦的唇语,柯子清拍了拍他的手臂,快速打着手语。
    (为什么?得了什么病,病得厉害吗?他现在人在那里,在哪家医院?)
    顾之谦看着令自己眼花缭乱的手势,抬手按住他的双手:“萧淳他……他住院了,所以没有办法亲自接你出狱,所以让我陪宝儿过来。”
    他用力闭了闭双眼,再张开的时候甚至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他让我转达你,他现在人在香港专门研治心脏病的专科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所以请你不要担心。”
    (香……港?)柯子清瞪大眼睛,脸却是僵的,(香港……在哪里?)
    看着柯子清茫然的表情,尽管说辞早已烂记于胸,但顾之谦觉得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要坐长途客车,还是火车,还是要坐轮船?)柯子清傻傻的看着他,脸色煞白。
    (不,不可能。小淳不可能瞒着我的,自己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你老实说,他……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柯子清不相信的摇着头,激动地乱扯身上的安全带,说着就要下车去找人。
    “子清!你冷静点,听我说。”顾之谦连忙扯住他的手,也不管他看不看的懂,快语连珠的喊着。
    “萧淳他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太好,这我想你也知道,所以要定时接受系统的治疗。这次到香港,是因为林康敏有关系,认识那边医院心脏外科的一把手,对方医院接收了他,还提供一次难得的心漏闭合修正手术,所以才来不了的。”
    (真的?)柯子清眼睛布满血丝,乌黑的眼眸在消瘦的脸庞上,显得尤其的大。
    (那是不是说,这次手术之后,他就能像普通人一样健康起来?)
    他眼中的期待太深,太深,顾之谦忽而别过头,不忍再看。
    “如果,如果手术顺利的话。”几不可闻的点点头,说着口不对心的话,顾之谦觉得良心被像被一把钝得生锈的锯齿,反复割据着,“所以,马上就要手术了,你不要跑去扰乱他的情绪,他现在需要静养,不能受到干扰。”
    说完重点,顾之谦长长舒了口气,才发觉身后急促喇叭声已经响了不知多久,他踩下油门再次上路。
    尽管只能看到顾之谦的侧脸,唇型看得不是太清楚,但柯子清还是安静了,不再挣扎,只是把头埋在宝儿的头顶,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抽出一只手比划着,表示已经明白了。
    “这段日子,你……过得还好吗?”车子在公路上飞驰,车内气氛安静得诡异,二十分钟后,顾之谦还是打破了沉默。
    柯子清感觉被轻轻推了推,转过头来,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之谦在跟他说话。
    (嗯,领导们对我很好,对我很关心。)他灵活的比起手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会好好改造的。)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有什么可改造的?!”顾之谦看到最后那句话,心里猛的一疼,忍不住拔高了声调。
    本想缓和一下气氛,但话题刚起,顾之谦就想自打嘴巴了,想想也知道,里面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可是听他说出这种泄气的话,就像被人抽了嘴巴子一样难受。
    (对不起。)没想到顾之谦会那么生气,柯子清绞着手指,显得有些无措。
    “不,该说这句话的是我。你别紧张,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你已经从那道门走出来了,再也不用回到那种地方去。所以,从今天开始,你要抬起胸膛,堂堂正正的活着。记住,你没有半点不如别人的地方,相反你是特别清白,特别干净的一个人!知道吗?永远,永远不用对任何人低头。”
    柯子清看着他真挚的目光,眼眶发热,点点头,拧过头去望向窗外,肩膀不受控制的颤抖……
    顾之谦把两人带回家,让柯子清在自己隔壁的房间住下了。三个人叫了外卖饱吃了一顿,随后宝儿就拉着她哥东拉西扯聊个没完,直到困得不行了才在他哥的臂弯下睡着了。
    当柯子清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外面气压很低,憋闷得厉害。
    (我想出去一下,请你帮忙照看我妹妹。)他走到顾之谦面前,略仰着头,下巴颏尖尖的。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柯子清摇了摇头,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摇曳着,透着一股子坚定,推门走了出去。
    天公不作美,屋外开始拉开细细的雨线。
    顾之谦坚持跟在他身后,从地下车库取出车子,告诉他雨天公交车也不方便,他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倒也没有拒绝,乖乖钻进了车。
    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终于到达了距离市郊八十公里以外的目的地。只是,这却是个出乎顾之谦意料之外的地方——昙云寺。
    雨雾迷蒙中,这座千年古寺透着繁华褪尽后的深沉与静谧,下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砖绿瓦上,如同一场激烈的弦乐,却能莫名净化人浮躁的心灵。
    湿漉漉的石阶上,空无一人,原本不大的石道,显得格外的宽。
    寥寥的香火也在雨中被淋熄了,让人觉得有几分不适时的清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点点腥气。
    一千九百八十一截石阶,在山道上安静的蜿蜒向上,等待着一名年轻男人一级又一级,慢慢地把头磕上去。
    没有办法阻止,甚至无法停止追随他的目光,顾之谦只能站在大雨中,默默的陪他淋雨。
    柯子清缓缓跪在一截石阶上,俯下身,虔诚地在冰冷的石头上磕了个响头,立起身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嘴唇无声的一张一合,站起来,走上一截台阶,再双膝下跪,俯身向前,磕头。
    他的发黑得就像墨一样,雨珠挂在他的睫毛、眉毛上,晶莹剔透,随着他每一次跪下磕头而滚落。
    他双腿并得很拢,腰挺得很直,跪姿很漂亮,鞠躬时身子弯的很低,头磕得很虔诚。
    他听不见声音,所以每一跪下去磕头的时候,脑门都把石阶砸得特别响。
    一步,一跪,一磕头。
    濛濛的雨幕中,他规矩的完成每一次叩拜,动作比吃斋诵佛的和尚做起来还要标准。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泥巴溅上他的裤脚,他的发丝打着弯,贴在他修长的脖颈上。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黑夜中的山林气温比城里低了好几度,林间鸟儿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嘈杂的雨声不断。
    入夜后,雨势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越下越大,几道轰鸣的雷电远远传来,凌厉的雨滴打着脸上,生疼。
    柯子清扶着石阶旁一株小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次跪下的时候,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倒,膝盖磕在石阶边缘上,人歪了歪,眼看着就要从石阶上滚下去了……
    顾之谦冲上前,把人扶住,第无数次劝他停下来,别再磕了。
    他推了把顾之谦,脸色惨白,额头上青红一片,但仍然双手合十,虔诚的把脑门使劲砸在石阶上,又一次颤颤巍巍的爬起来,跪下,磕头。
    一千九百八十一截石阶,在山道上安静的蜿蜒向上,在两人身后弯成一片无尽的绵延。
    雨不知下了多久,终于停了。
    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洒下银白色的月光。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树叶上残留的雨水滴落到地面,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顾之谦架着走路都直打晃的柯子清,步入了大殿里。
    香台上点着油灯,昏黄的火光将金身释迦摩尼大佛衬托得非常庄严肃穆,他慈眉善目的注视着大殿内浑身狼狈的两人,目光中没有一点芥蒂,关爱满怀。
    柯子清跪在金身大佛面前,双手合拢,诚心祈求佛祖能保佑远在香港的萧淳能平平安安渡过这次手术,大步跨过这道劫数,从此健康长寿。
    他身旁,顾之谦一语不发的凝视着如从水里捞出来的柯子清,噬在眼眶里的泪水,倔强的在打转。
    无法把真相告诉他,无法说出敲碎人心的话。不是不愿意相信他的坚强,相信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他会活得更倔强,但是这一次不同以往,事实太过残酷,也太过冰冷,已大大超出了他所能负荷的范围,若处理得不好,很可能会真的毁了他!
    扯一个绝无可能去圆的谎言,大抵是他顾之谦这辈子做过最最糟糕的决定了吧?可是不这样,他又能怎样办呢?
    如何舍得看他充满绝望的眼神,如何舍得叫他失去生的信念,如何舍得看他连哭都喊不出声音?!
    陪着他疯狂,陪着他敲了一千九百八十一响头,至少到现在他的心仍是火热的,哪怕是如昙花一现般的短暂美好,也能使他卑微的心里获得一点点的慰藉,为他圆一个憧憬了多年的美梦。
    如果欺骗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顾之谦愿意为他担下所有的罪孽,从此刀山火海,也在所不惜,即便他再也不愿意原谅自己,不肯接受自己,也不得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早已想好,以后的人生路漫漫,都会陪在柯子清身边,无论他心里是否能装下一个自己,都会义无反顾,随他披星戴月,一步一脚印的走下去。
    大殿里一盏豆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大佛前一站一跪两道身影,倒影重叠在墙上,化成水墨浓重的深深一笔……
    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渺渺茫茫来又回;
    人生漫漫又长远,秋来春去谁宿命,凡尘浮世缘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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