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阁，曲傲霜支开婢女，亲自带着我入了内殿。我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做丝毫反抗，待殿门哗啦一声关上，她和我同时停下脚步，然后，她转身看着我，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我静静地望着她摇曳在烛火中的容颜，等着她先开口告诉我真相，那夜在废墟上，她对我所说的话还言犹在耳，我清楚的知道，她心中藏着所有的真相，而今只是在酝酿该如何对我启齿。
    我没有奢望过这样一个冷漠的人会主动向我提起一切，因为我本就是这个故事里唯一的过客，但是她依然选择告诉我，我想她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你猜的不错，所有的事情皆是有人在幕后操纵。”她缓缓地开口，情绪异常平静。
    我眉心深蹙，移步到桌边揭开纸笔，飞快地写道：“是凌妃还是燕妃？”
    “都不是。”她摇摇头。
    我颇感意外，顿了顿，继续写道：“是谁？”
    她移开目光，走向内殿正中的软塌坐下来，沉声说道：“这个幕后之人，是梅熹微，是柳寒伊，也是我，曲傲霜。”
    我倏然呆住，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轻声叹了口气，淡淡道：“梅熹微虽然来自高衍府上，却并非高衍的幕僚，她有她的使命，那就是在彩女选拔中脱颖而出，引萧争和凌妃下定决心打击景派和高派势力，与权臣反目。”她说着涩然一笑，冰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凄楚和无奈，“赋机院的大火是梅熹微亲自授意柳寒伊所放，而柳寒伊产下死胎，则是她亲自授意我买通产婆，以廉毒所屠之。”
    我浑身颤抖，只觉整个世界都在颠覆，这三个女子，本无仇怨，为何，她们为何要自相残杀？
    “为何……”曲傲霜垂下眼帘，突然，她抬起眼睛，我看见她幽深的黑瞳之中燃起血红的烈火，满满地皆是恨意和决然：“为了复仇，为了复国。”
    我哐当一声跌坐到椅子上，只觉心如乱麻，那所复之国，可是被萧争颠覆的大棠？
    曲傲霜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尤为坦然：“这些年，高衍的党羽已在密谋发动朝变，景郡王则一直暗中招兵买马，尤其是在景婧嫁入番邦之后，景郡王和番邦私下交易，他为雪当日之辱，已下定决心起兵反萧。”她顿了顿，凛然道：“我等三人，乃是卧薪尝胆多年，终借选妃之机潜入大忌后宫的棠国间谍。”
    间谍……我动了动唇，刹那间，一切疑问尽数明了。
    梅熹微棠史一案乃是故意让燕妃拣个便宜，待时机成熟，燕妃必然会向萧争弹劾此乃凌妃所为，而柳寒伊死胎一案则是故意让凌妃钻进全套，同理，待时机成熟，凌妃必然会向萧争弹劾此乃燕妃所为，届时，大忌后宫最有势力的双妃鹬蚌相争，定会两败俱伤，令萧争后院起火，无心国事，之后，高景两派势力，一派乱政，一派起兵，大忌必然举国动荡，萧争为免颠覆朝纲，必会率先立下储君。
    曲傲霜见我豁然了八九分，遂不再多作解释，当下拉过我的手放至自个儿小腹，凝色道：“凌燕二妃入宫多年，并未诞下皇子，那番邦来的问心儿，她的子嗣终究无法成为储君，纵观大忌后宫，唯有傲霜腹中的孩儿有资格继承大统，而这个孩儿，他身负一半棠国血统，终有一日，萧争的龙椅是他的，大忌的万里江山是他的，棠国必在他手中得以匡扶。”
    我惊诧地望着曲傲霜，望着她那张冷漠而坚韧的容颜，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决绝的光芒，她的眉宇间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可她的心已如同死灰，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将做母亲的人应该具有的神色，但此刻，我完全读懂了她，也读懂了梅熹微和柳寒伊，只是我不明白，这样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
    曲傲霜默然一叹，伸出手指抚上我手腕佩戴的龙裔古镯，恍惚间，她竟蓦地勾起唇角，我清晰地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迷般的笑意。
    “你知道这只镯子的来历么？”她盯着我的镯子平静地问道，神色竟不再似先前那般冷冽。
    我咬着唇，迷惑地摇了摇头。
    她轻声一叹，有些失了神，喃喃道：“龙裔古镯是棠国太子的圣物，见到古镯如见太子，没想到这珍贵的信物如今竟会戴在你这个九岁的哑丫头手上。”
    我生生怔住，棠国太子……难道那个在秀水街赠予我古镯的黑衣冰人，他是棠国太子漂泊千年却无法安身的游魂？我几乎呆了，只觉一瞬间，眼眶中便溢满潮涌，此时此刻，我该如何告诉曲傲霜，当初是谁给了我这只镯子，是谁颠覆了我的生活，而我，龙璧央，又是从怎样的陌生世界里走来。
    这一切，真的不是梦吗？
    “我们不知道龙裔古镯为何会戴在你的手上，棠国已亡，太子已故，斯人已逝，这古镯不过只是身外之物，岂料再次见到它，依然还是无法放下……”曲傲霜眼眶微红，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出人意料并不追问，径直叹道：“三年前，熹微第一次见到你，她告诉我，你的出现定是已故的太子在冥冥之中对我等的指引，见到你便见到古镯，见到古镯便见到太子，见到太子，便见到故国……”
    “嘤……”我喉咙里哽了一声，这一刻，我再也掩饰不住繁复的心绪，一下扑到曲傲霜的怀中呀呀痛哭，她并未将我推开，只是伸手轻轻抚上我的头发，好似疼爱着一个失散多年的同胞姐妹。
    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将这三年多来在忌宫中所有的压抑和隐忍都释放了出来，我终于明白了那个黑衣人让我穿越到大忌见证这场屠杀的真正原因，我所爱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我而去，我这个不会说话的肉身，就这样戴着龙裔古镯，代替他，在忌宫历经着生离和死别，而那个怀抱着大棠遗梦的他，那个全身冰冷无处葬身的他，那个跟我四年邀约赠我古镯的他，该有多少爱恨无法释怀……
    活着出去。是曲傲霜在这世上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活着回去，是我答应他的承诺。任由时空变幻，不变的是梦，也是誓言。
    *********
    该来的始终来了，曲傲霜的心计和手段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五个月后，如曲傲霜所言，凌燕二妃由暗斗升级为明争，逼得萧争不得不重审棠史一案和柳寒伊胎死一案，战火渐渐燃烧到整个后宫，萧争忍无可忍，暴怒之下削二妃之封号，严重打击了外戚势力，并册封贵人曲傲霜为觐妃，自此统领后宫众姬，以平后宫之怨。
    这厢内忧未解，景郡王从边境起兵入京，高衍趁机乱政，借助昔日残余势力离间各大党羽，忌国又添外患。两个月后，萧争御驾亲征，亲自挂帅上阵平乱。一个月后，萧争的皇家兵马竟被景郡王的兵马逼到番邦边境阴阳谷，萧争身为一国之君，其统帅的兵马竟被番邦蛮夷突袭，战事雪上加霜，皇家兵马死伤无数，元气俱损，最终，萧争被景郡王软禁在朝都，又过月余，方才被赶去救援的朝廷兵马护送脱出。岂料，就在萧争回宫的路上，他剑伤发作，一病不起，就在此时，忌宫之中传来觐妃曲傲霜诞下皇子的喜讯，萧争悲喜交集，为了保住萧家的江山，他秘密颁下圣旨，令心腹快马送回京城，将那个从未见过的儿子立为大忌储君。
    大忌正平二十四年清明，皇帝萧争在回宫途中因病驾崩，同年，尚是婴儿的储君萧棠顺应萧争遗召，成为大忌国新的帝王，而他的母妃曲傲霜也顺应遗诏成为忌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皇太后，更是继凌燕二妃之后，在忌宫中真正权倾天下之人。
    登上太后之位的曲傲霜开始了她漫长的孀居生活，也开始了她漫长的垂帘听政、清剿后宫、重振朝纲、匡扶大棠的使命。如何重新拉拢各派党羽，重新树立皇家威信；如何安抚景郡王和番邦蛮夷，处置乱政之臣，为未来的新朝新君扫去内忧外患；如何让大忌后宫不再动荡，尔虞我诈；如何培养萧棠成为一个才德双全、为国为民的千古帝王，此四件事，将成为曲傲霜未来二十年不能停止的脚步和无法逃避的责任。
    我知道她能够做到，她将代替梅熹微和柳寒伊，还有所有逝去的人在忌宫中度过光芒万丈却又无限寂寞的生命，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幸而，她还有梦，她还有棠国太子的故梦，有梦在，她定能成为这个世界和这段历史上，能被人们永恒记住的一代名姬。
    而我，龙璧央，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四年期限已到，我必将跟她们作别，看着她们一步步走到今日，尽管血雨腥风都已过去，但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好在，我依然活着，更要活着出去，活着回到原本属于我的世界。
    黄昏中，一辆马车迎着夕阳而行，身后的大忌皇宫渐离渐远，残阳如血，已经十三岁的我独自坐在马车里，右手握着曲傲霜亲赐的通行令，左手将龙裔古镯紧紧地攥在掌心。一路无言，默默地回忆着过往的种种，只觉有热泪划过脸颊，心中却是无限坦荡。
    从现在起，我彻底自由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无法遏制地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