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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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琬音回到府上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因着小姐五小姐未归,容府上下还是灯火通明。
“五小姐?”老管家想是一直守在大门边的,一看到府门口有人影便匆匆上前试探道。
“是我。”琬音有些心虚地问道,“父亲还没歇下?”
“五小姐回来就好……”老管家拿长袍的袖管拭了拭汗,“老督军担心小姐出事,还没有歇下。小姐啊,你要是再不回来,老督军怕是要调兵遣将来找你了!”
老管家一边让了琬音进门,一边说道。
“哎呀,小姐,你怎么了?”待到了有灯光的地方,老管家方看到一身狼狈的琬音,一时惊诧不已。
琬音这才扫视了一下全身,又用手抚了抚散乱的头发,只得对老管家说道:“没什么,天太黑了,我想早些回来,奔得急了,所以头发有些乱了。”
避开管家略带怀疑的目光,琬音又嘱咐道:“千万别告诉父亲!我这就去沐浴更衣,一会儿去看父亲。”
老管家无奈地领命,忙不迭地差人去准备热水。
收拾干净后,琬音带着忐忑的心情走进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依旧焚着熟悉的檀香,紫烟袅袅,朦胧中琬音看不清背对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琬音恭恭敬敬地垂立在一旁,等待着容甫贤的训斥。
然而,良久,容甫贤都没有出声。
墙上的西洋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发出轻微的声响。时间的沙漏漏掉了不知多少时光,那样长久的寂静,令琬音无端端地害怕起来,只能低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音儿……”容甫贤长长叹了一口气,唤了一声琬音的乳名。
琬音倏地抬起头,却发现父亲并没有转身。
“千万别……别做有辱我容家门楣的事……”容甫贤的声音真切而飘渺,混合着莫名复杂的情感。末了,又加了一句,“回房吧。”
琬音心下顿时了然了几分,心下且惊且疑,却不好再向父亲多做问询,只得道了安退出了书房。
“订婚宴之前,你还是少出去走动吧。”
在琬音关上书房门的一瞬间,容甫贤隔着已经半闭的门嘱咐道。
关门的手微微一顿,最终琬音还是乖觉地应道:“是。”
那日之后,依着父亲的嘱咐,容琬音几乎都不踏出容府大门,至多就是随了三太太和方静艺去制衣坊或首饰铺。
一个人待在屋里的时候,容琬音更多地是对着镜子静静发呆,又或者抚着那只光华溢彩的翡翠镯子定定出神。
在德国待了这许多年,琬音总觉得自己是个独立而坚定的人。然而,回国不过数月,她才发现那些都是她的自以为,她骨子里还是懦弱的吧,不然,为何既完成不了组织上赋予的任务,又不敢大胆去追寻自己的幸福。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
这样浑浑噩噩地度日,也总算是熬到了订婚宴。
订婚宴这日,容府上下可谓一派忙碌,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容甫贤前几日更是差人驱车将方修文远在东北老家的母亲接了过来,一路颠簸,今日也算是及时赶到了。
老太太一下车也顾不得休息,就央着儿女要先见见未来的儿媳妇。一见到琬音,老太太更是高兴地合不拢嘴,一个劲地道着祖宗保佑,方家有福。琬音虽然心事重重,面对着眼前欢喜的老人,也只得勉强地挤出些许笑容来。
忙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三点多的光景,琬音方得了空,赶紧回房准备换上晚间宴席上要穿的旗袍。才在妆镜前坐定不过几分钟,便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谁?”琬音揉一揉微酸的太阳穴,疲倦地问道。
“五小姐,门外有位小姐找您,我让她进来,她不肯,执意要你出去见她。”门外是一个小丫鬟稚嫩的声音回答道。
琬音心下一动,大概猜到来人是谁了,但依旧问了一句:“是不是一位短发齐刘海的小姐?”
“是。”
琬音长长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马上下去。”
琬音猜不透柳泽杏子来的原因,但是看到她凌乱的头发,还是知道她一定是跑得很急了。
果然,远远地看见琬音出来,柳泽杏子便已经按耐不住地奔了过来。
“姐姐!姐姐!哥哥他……”才跑到琬音面前,杏子的眼泪已经不住地流了下来。
琬音的心紧紧揪一下,只以为柳泽一郎有什么不测,不由焦急问道:“他怎么了?”
“哥哥他……他去了东北战场……”柳泽杏子带着哭腔道,“别人都说那里很危险……可哥哥一定要去,连母亲也劝不了他……”
“什么时候的事?”琬音听到这里,知道他没有出什么事,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却又疑惑他为何突然会去前线。
“哥哥今天一早刚走的……他不让我告诉你,母亲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可是……我还是……”杏子低了头轻轻抽泣,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琬音微微一笑,说不出心里是离别的苦涩还是放手的解脱,只能轻轻抚着杏子的发,道一句:“你哥哥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本来低头轻泣的杏子听到这话却突然抬起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琬音,良久,方幽幽地问道:“姐姐,今天是你的订婚宴,是吗?”
回到房中,琬音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全身上下几乎都失了力气,一下子便跌坐在妆镜前,久久没有动弹,脑海中回响着的还是方才杏子的话。
“姐姐,你知道吗,哥哥是为了你才去前线打仗的。”
“哥哥讨厌战争,可是他怕你受伤害……”
“我生日那天晚上,你不是被人跟踪了吗?那些都是松岛叔叔的手下做的,他只想逼哥哥去前线打仗,他知道你对哥哥很重要。”
“我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因为我偷看了哥哥的日记……”
“姐姐,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哥哥也喜欢你,哥哥对你这么好,可是……你还是要嫁给别的人了……”
“姐姐,不管怎么样,杏子还是要真心祝你幸福!”
风从窗外呼啸而来,妆台上那线装的《花间词》被拂乱了书页,簌簌作响,仿佛在吟唱着什么。
剪不断,理还乱。李后主的词,琬音从小就吟诵,如今,这词却是真真地应了她的心境。
琬音从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仿佛从她回国的那一天,命运之轮就开始转动,一点一滴错乱着她的人生。
从小,她以为自己长大后只会嫁给方修文,即使她明白自己对他只有一种对待兄长的亲密而已,但她还是以为他们会就这样相敬如宾一辈子,白头到老。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有另一个人来扰乱她平静的步调,那个并不在她预料中的人轻而易举地一点点占据了她整个的心,他微笑的时候她会微微扬起嘴角,他伤感的时候她亦会轻轻皱起眉头,他的一举一动牵扯了她所有的思绪。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是谁的声音从窗台下传来,轻柔的、娇俏的声音带些女孩子娇憨的意味,煞是好听。
被这声音吸引的琬音暂时忘却了方才的愁丝万千,不由走到窗边,推开窗向下看去,但见一个身着樱粉棉布旗袍的丫鬟坐在一楼窗台下,正捧着本书看得入神,边看还边轻诵出声。
“你是谁?”琬音向着那丫鬟轻轻问道,语调是轻柔的,生怕吓到了她。
丫鬟抬起头,看清是琬音,不由紧张起来,连忙站起来,将手中的书放到身后,小心翼翼唤了一声:“五小姐。我……我是上周新来的,您可能没见过我,我……我叫无忧。”
“无忧?”琬音苦涩地笑了笑,带些伤感地叹了一句,“人若真能一生无忧,便好了。”
无忧不知如何开口,略有些尴尬地低了头。
“你识字?”琬音问道,“方才念的是什么?”
“我父亲是教书先生,所以我识得几个字。方才念的是……是……”无忧“是”了半天,却兀自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了。
“是韦庄的《思帝乡》是吗?”琬音喃喃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只念了这两句诗,琬音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那个熟稔的人影。她就这样陷入了回忆中,久久不语。
“五小姐?”踌躇着,无忧怯怯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琬音的舌尖轻轻萦绕着这句诗,指尖不自觉地深深掐入了掌心。仿佛用尽了二十年所有的气力,她终于想要下定决心去完成一件她一生都不会也不能后悔的事。拼将一生休,尽君今日欢。直到今时今日的这一刻,她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五小姐?”无忧依旧呆呆地杵在楼下,看着神色变幻莫名的琬音,又小心试探了一句。
“无忧,你上我房间来一趟。”
原以为得不到回应的无忧却听到琬音这样的吩咐,不由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也就忙不迭地答应了。
走了几步,无忧又抬头回望了一眼琬音,看见她依旧静静地立在窗前。虽然,周遭是夕阳耀眼的光华,而且又隔得那般遥远,可无忧还是依稀感觉到,这位容五小姐的双眸中正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流光溢彩,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