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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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杏子上完课后,琬音执意没有留在柳泽家用午饭,然而柳泽一郎却还是坚持要送琬音回去,琬音到底也没有再拒绝。
两个人默默地走在路上,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那个……”
好不容易两个人各自鼓起勇气要开口,却还是异口同声。两人不由地对望一下,笑出声来。
“你先说吧。”柳泽一郎绅士地伸出手作了“请”的手势。
稍稍扭捏了几分,琬音才开了口:“那个,你的外衣……我今天出门急了……我下次给你带来……”
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琬音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其实,琬音出门前是想将外衣带来还给柳泽一郎的,只是盯着那衣服看了许久,竟有些不舍起来,也就没有伸手去取那衣服。然而这话自然是不能对他讲的,也只有扯了谎,却还说得这般结结巴巴,看来自己真的不是适合说谎的人。
“这不过是小事。”一郎一如既往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哦……”琬音看了他一眼,慌忙又低下了头,目光盯着自己皮鞋的鞋尖,恍惚出了神。
又走了几步路,琬音方回过神来,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许久,没有人应答。
琬音顿住脚步,看到柳泽一郎也停下步,不由地抬眼看了看他。
柳泽一郎盯着那姣好的面容,收敛了笑容,双眸中是复杂的神色,倒叫琬音有些无措起来。
终于,柳泽一郎从西服口袋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圆盒。琬音细细瞧去,装饰那圆盒用的乃是上好的杭绸,海棠红的底色显得妩媚娇艳,又细细地绣着樱草色的撒花,似乎是那苏绣的工艺。整个圆盒倒是精致细腻,颇显江南韵味。
柳泽一郎轻轻打开那圆盒,一只祖母绿色的翡翠镯赫然陈列其中。
“这是……?”琬音看着那艳绿色的镯子,心知这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你拿出来看看吧。”柳泽一郎笑笑说。
虽然有些狐疑,琬音还是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镯子来,冰凉的触感顿时从肌肤传至骨血中。镯子拿在手上,琬音才发现上面还刻着荷花、百合同万年青的图案,雕工极为细腻,甚至连叶上的茎都是根根分明的。
“这镯子怕是价值连城吧!”琬音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柳泽一郎却只是一味地微笑,并不答话。
惊叹了半晌,琬音将那镯子放回了圆盒中。
“送给你的。”柳泽一郎突然开口道。
方要将那盒子盖上的琬音听得这话,一下子便顿住了手势。
“什么?”琬音不可置信地问道。
“送给你的。”柳泽一郎重复了一遍。
琬音收回手,猜不透柳泽一郎究竟是什么想法,心中犹是一阵喜来一阵忧,思来想去,只得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一句话出口,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你要订婚了,这是我的贺礼。”
终于,柳泽一郎这样开口道。
原来如此。琬音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还以为,还以为……罢了,那都是妄想而已。
“那么,谢谢了。”收下那装着玉镯的圆盒,琬音面无表情地谢道。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一丝哀戚划过柳泽一郎的眸子,转瞬即逝。
如此一来,两人倒是愈发尴尬了,一路行去,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号外!号外!东北抗日联军取得胜利!东北游击战争再掀高潮!”
行到熙熙攘攘的闹市区,报童稚嫩的声音不绝如缕。
“打胜仗了……”“是啊是啊……”“什么时候能把日本人都赶光才好啊……”
与各色行人擦身而过,那样的话句句落入琬音同柳泽一郎的耳中,字字清晰。
琬音侧过脸觑了眼柳泽一郎,但见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你还好吧?”琬音小心地问道,除了真实的关心,却也在暗暗盘算着倒可以借此机会探探柳泽一郎的口风,为日后说服他铺好路。
柳泽一郎抿嘴一笑,没有说什么。
“对不起。”静默了许久,柳泽一郎这样说。
“什么?”容琬音一时愣住,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柳泽一郎只是这样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却是涣散的,仿佛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中:“你知道吗?在我的心底,我是这样地厌恶、排斥这场战争。我的血液里分明流着一般半中国人的血,如今却要我去杀死中国人,我做不到……可是他们又教我要效忠天皇,否则便是不忠……你知道吗?父亲是因为反战被暗杀,他们告诉我,反战的下场便是这样。父亲已经不在了,我若不在了,母亲和杏子要怎么办……你知道吗?我虽然不用上战场去杀人,可是当我在办公桌前签署着一份份杀人的计划,我觉得我的手上全是血,全是血,全是那些无辜的人的血……”
静静地听着柳泽一郎的陈述,琬音觉得血液几乎要燃烧起来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面前的这个人,在那张总是微笑的面容下会隐藏着这样多的无奈与不安……
伴着这样深的动容,琬音微凉的指尖缓缓攀上一郎的面颊,轻而柔,似要抹去他的悲伤。
从那些不堪的回忆中慢慢抽身,柳泽一郎的目光渐渐恢复了焦距。看着眼前的女子,看着她精致的容颜,看着她清明的双眸,他突然生出勇气来,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他拥得这般紧,仿佛用上了毕生的力气,叫她无法挣脱,无法逃离。
她起初想要挣扎的念头也终于在那样温暖的怀中消逝,渐渐安静了下来,只任由他抱着。仿佛这样抱着,便能一直到地久天长,到地老天荒……
“琬音,我喜欢你。”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让她沉沦。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句话,却如同旱天雷般将她惊醒,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蓦然地想到了另一个人,她想到了方修文,她和他就要订婚了,就在年前,他们就要订婚了——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就这样用力地推开了柳泽一郎,狠狠地摇头,泪水不住地在她脸上肆虐,冲花了她的妆容。
“不可以……不可以……”
她就这样喃喃地重复,狠狠地摇头,肆意地落泪,似乎这样便能改变一切,一切……
柳泽一郎看着这样失态的容琬音,再没有说话。
他看着她,再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她就这样哭着蹲下来,蹲在街上,抛开了一切的矜持与优雅,狼狈不堪……
容琬音在街上游荡了很久,久到连天色都黯淡了下来。
找了公园僻静的一角,琬音打开手提包,想要补好妆再回家。手指却先触到了那柔软的圆盒。
她再一次打开那圆盒,看着那光彩照人的镯子,怔怔地发起了呆。
“你要订婚了,这是我的贺礼。”
“琬音,我喜欢你。”
她记起方才他说过的话来。
傍晚的湖风吹来,寒意凛然,吹得琬音瑟瑟发抖,几乎要迎风落泪了。
思虑了很久,琬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啪——”的一声,合上了那圆盒的盖子,将它埋在了手提包的最底下,并拿了其他的东西胡乱地遮掩住了它。
待得琬音回到家中,天已经全黑了。方家兄妹已经等了她许久。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三太太正拉着方静艺同其他几位姨太太絮絮地谈论着订婚宴的事宜,看到琬音脱了外衣进来,关心地问道,“不是中午便上好课了吗?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左右不过是我在街上闲逛了半天,忘记了时间。”
琬音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却撞到了方静艺探寻的神色,连忙移开了目光。
“哦,没事就好。”三太太笑着指了指书房,对琬音说,“修文在书房。”
“我正有些事要找他。”琬音边说着,边向着书房走去。
“进来。”
琬音在书房门口轻轻扣了扣门,里面立刻传来了容甫贤深沉的声音。
推开门进去,容甫贤和方修文已经站了起来,大概已经谈罢了先前的话题。
“父亲。”琬音问了安,又转向方修文,“修文,我有话对你说。”
看着琬音一脸严肃的神色,方修文一时倒有些不安起来。
“我去前面看看订婚宴的事宜准备地怎么样了。”
容甫贤瞧着这气氛有些不对,连忙找了个理由,留了空间给两个孩子,让他们自己谈。
“修文,对于游说柳泽一郎这件事,我没有能力完成。”
琬音开门见山地这样说。
方修文先前一直以为琬音会告诉他自己对订婚的反悔,如今听到这话,倒反而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从不服输的吗?现在怎么……。?”方修文一方面暗自轻松,另一方面又想到这毕竟这是组织上赋予的任务,这般半途而废也是不可的。
然而不等方修文说完,琬音已经开口打断他,语气亦是斩钉截铁:“我从没承担过如此重大的任务。恕我不能完成,请组织另派人去吧。”
“这……”方修文原本还想劝阻,却触到了琬音倔强坚持的目光,也只好作罢,“我尽量向组织说明吧,给你换一个简单一点的任务。”
“那多谢了。”琬音颔首道,“那我去找父亲同三娘他们商量订婚宴了。”
说罢,琬音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只余下方修文一个人讪讪地不知所措。
方修文敏锐地觉察到,今日的琬音有些异样,却又不明白是为什么。想了许久亦没有眉目,他也只好作罢,缓步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