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清晨的阳光很干净很纯粹，懒懒地洒在行色匆匆的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来什么暖意，却也总能扫去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阴霾。
    米白色的旗袍，绣着海棠绽放的盛景，勾勒着容琬音妙曼的身姿，步步行去，摇曳生姿。方修文跟在容琬音身后，看着她步步生莲地行走，突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自卑。
    或许，潜意识里，他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几近完美的女子。容琬音是掌管整个上海滩的总督军的女儿，身份金贵不说，又有着倾城之貌，绝世之才，从小到大都是这十里洋场中达官贵人、纨绔子弟趋之若鹜的对象。而自己不过是平凡人家出生，因为父亲当年阴错阳差救了容督军一名，才勉强与容家攀上了关系，既没有通天的权势也没有堆积的财富，唯一的好处不过就是饱读诗书，空有一颗积极、热忱的心罢了。
    “修文……”
    就在方修文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容琬音蓦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方修文好不容易回神，以为容琬音生了退怯之心，连忙安慰她，“你若害怕就别去了。”
    “我没有怕。”容琬音的眼睛中突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然而转瞬即逝，快得令方修文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那怎么停下了？”
    “我是想说，你送我到这里就好了。”容琬音笑道，嘴角浅浅的酒窝在她精致的容颜上悄悄绽放。
    “哦哦。”方修文诺诺道，“那你走吧，我站在这里看你离开。”
    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容琬音点点头，安静地转身离开。
    这一瞬间，方修文突然就生出这样莫名的不安来，仿佛这一转身，就有什么东西将要从他身边溜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方修文才知道，这一转身后，他丢掉的是她的心，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了。
    当容琬音站在柳泽家门口的时候，阳光正慵懒地照射着她面前的这幢德式风格的别墅，给整幢别墅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祥和而静谧。
    “叮咚——”收拾好心情，整理好衣服，容琬音终于按响了墙上的门铃。
    “您好。”彬彬有礼的女佣，小心地替琬音开了门，“您是容小姐吧，快请进吧。我先带您到客厅去。”
    一路行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容琬音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是因为对完成任务的不确定性，还是……对再次见到那个人的期盼？容琬音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短短的一段路，竟让容琬音紧张地手掌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意来。
    “容小姐，请坐。”女佣礼貌地让琬音坐定，同时解释道，“少将去了局里，夫人和小姐马上就下来了，小姐请少坐片刻。”
    “好的，谢谢。”听说柳泽一郎不在，容琬音小小地失落了一下，但立刻便掩饰了过去，礼貌地回应。
    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容琬音悄悄环顾四周，觉得有些惊奇。照理来说，作为一名日本军人，家中必然有日本国旗以及武士刀一类的东西，然而柳泽家的拜师却只有一些泼墨山水画和青花瓷的花瓶。家具一类也不是日式的和风，反倒是一些红木、花梨木的中式家具。看来，方修文说的没错，将柳泽一郎争取过来并非不可能的事。
    “容小姐，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就在容琬音暗暗思索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婉转的女声。
    容琬音回头，就看到了上次在“锦绣阁”见到的妇女。这次她换上了烟灰色的锦绣旗袍，显得微微发福，却依旧散发着那种淡淡的优雅与高贵。而她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却是一个身着和服的极可爱的女孩子，想必便是柳泽一郎的妹妹柳泽杏子。虽然与母亲只有两三分的像，但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刀齐的留海，未及肩的短发，怎么看都是很讨喜的。
    “咦？容小姐，我们是不是在‘锦绣阁’见过？”柳泽夫人似乎认出了容琬音，但还是有些犹疑不定。
    “夫人好记性，那日我也正巧去定制旗袍。”
    “好呀，好呀……”柳泽夫人不住点头，笑意更深，“那可真是你同我们家的缘分啊！”
    “你好……”柳泽杏子亦友好地伸出手，用着语调怪异的中文向琬音问好，眉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回握住杏子的柔软的手，暖暖的感觉直达琬音的心底——那是一种见到了久违的亲人的温暖。
    “容小姐长得真好看……”柳泽杏子轻轻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
    “杏子小姐说笑了，”琬音亦向她露出了微笑，“杏子小姐的中文说得其实很好啊！”
    “没有……跟母亲和哥哥比起来差远了……”柳泽杏子高兴地牵过琬音的手，转头对母亲说道，“我带容小姐去我房里啦！”
    柳泽夫人没有说话，只含笑看着眼前年轻的孩子微微颔首。
    到底是年龄相仿的少女，又有着留学德国的共同点，容琬音很快便同柳泽杏子热络了起来。杏子比琬音小了五岁，还是满满的孩子气，总是“姐姐”、“姐姐”地喊着琬音，一会儿要告诉琬音自己在德国生活发生的趣事，一会儿又要讲自己小时候在日本生活的顽劣事迹，倒叫琬音有些哭笑不得。
    “哎！姐姐，你见过我哥哥吗？”杏子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好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我哥哥，柳泽一郎！可厉害了，是我们情报局的新局长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容琬音一时竟觉得面上滚烫，明明知道杏子只是无意提起的，却还是觉得仿佛是被谁戳中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哥哥对我可好了！”粗心的杏子并没有发现琬音的异样，只是自顾自地开始介绍起自己的哥哥来，“哥哥长得好看，人又温柔，对母亲又孝顺，还这么厉害……”
    杏子兀自说下去，容琬音却也听得出神。听着杏子说着柳泽一郎小时候的趣事，也不由地笑出了声。
    “姐姐……”杏子看到容琬音笑得灿烂，一时竟盯着琬音有些呆住，怔怔地没有说话。
    “怎么了？”琬音不解，“我脸上长什么了吗？”
    “呃……”杏子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不是！我……我只是想说姐姐笑起来真好看，我看得都呆住了……”
    原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听杏子这么一说，容琬音面上不由地微微一红。
    “姐姐，你这么好看，我哥哥也很好看，不如你嫁给我哥哥做我嫂子啊！”
    杏子这般心无城府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叫容琬音羞红了脸不知怎么回答了，只低声啐道：“哪有这样的道理！这天底下好看的人多着呢，总不见得都给配在一起吧！”
    “照我说啊，就应该好看的人配在一起，丑人配在一起呢！”杏子俏皮地说，一边还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幼稚。
    “好了好了，说了这么久，我们是不是应该看看书了？”容琬音伸手拿起桌上的书，替杏子翻好页码，细细地讲解起来。
    “笃笃笃——”门外传来沉稳的敲门声。
    “咦？是来叫我们吃中饭的吗？”杏子扔下手中的笔，觑了琬音一眼，小心问道，“姐姐，我去开门，可以吗？”
    琬音被她可怜巴巴祈求的神色，有些忍俊不禁，柔声说：“去吧！”
    “太好了！”杏子一听这话，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去开门了。
    “哥哥！”
    杏子惊喜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一瞬间，容琬音便知道来人是谁了，突然之间便乱了心跳。听着身后木屐踏地的声音愈来愈近，琬音的心跳亦越来越快，连忙拉过杏子的中文书放在面前，掩饰着微微的紧张。
    “容小姐。”
    那样清朗的声音，陌生而熟悉，一刹那击中了容琬音的心跳，让她更乱了方寸。
    直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之中，才终于让琬音找回了平日里的冷静自若。
    “柳泽先生。”
    转身，抬头，琬音如水的目光对上了男子的双眸。
    错愕，惊喜，一下子浮现在那双幽深的眸子之中。
    “是你？”柳泽一郎的声音不经意地带出了一丝浅浅的颤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用深深的目光凝视着她，“我和容小姐真有缘，不过几天时间，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
    “是。”琬音掩下慌乱的不安，低头小声答道，却依然感受到从那双星眸中传来的炽烈的眼神。
    “容小姐就是杏子的中文老师？”
    “当然啦！”不等琬音回答，杏子已经抢先答道，顺带着一把挽住琬音的手，得意地看着哥哥问道，“我的中文老师漂亮吧？”
    “呵呵。”柳泽一郎温和地一笑，随即认真地答道，“漂亮。”
    容琬音心中一跳，抬头，看到的是一双满含笑意的眸子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阳光在那一刻透过窗子，洒向屋中人身上，微笑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静好，安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