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川烟雨尽平生,两泪清行前尘梦。  第三章 得此邂逅(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7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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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张嘴,一脸惊异地望来,林渊顿时失了言语。白玉堂见他困顿模样,不觉长了几分气焰,心情转好,凤目波光粼粼,竟生了几分狂气笑意。
    到底是师父沉得住气,微一沉吟,深厚目光在白玉堂硕长身影上转过几圈,最后落在腰间光华陆离的画影剑鞘。欧阳春唇角苦涩,伸指按压太阳穴,恍惚间露显几分疲惫:“我也不用多做解释了,想必白少侠知道不少。”
    白玉堂唇角上挑,邪魅不羁,戏谑道:“知道什么?是知道葛修抓人炼药,劳得北侠特来行侠仗义?还是知道高风亮节的堂堂北侠误中暗器,险些丧命,反倒叫恶徒遁走天涯?”
    “你!”林渊气急咬牙,一张俊脸通红,握拳发抖。刚要起身,一旁一只温厚大手按住右肩,严厉低叫:“渊儿!”
    欧阳春按下徒弟,拍拍袍角,起身直直望入白玉堂眼,瞳孔略缩,一派平静:“白少侠所说不错,的确是我的过失,累德清县百姓多受疾苦。”转头看向昏睡中仍蹙紧眉尖的陆芸曦,目露不忍,“这陆姑娘,乃失踪之人中唯一回来的,却不料失了记忆。我本不该再多加追问,徒自干扰他人生活,只是实在放不下心,今日才和渊儿驱马追来,正巧看见陆姑娘癫狂。幸而蒙白少侠援手,在此多谢了。”
    白玉堂颔首,冥想片刻,执扇轻敲自己后脑,讽刺笑道:“呵,想来北侠还信不过我。若陆姑娘是唯一一个‘药人’,这‘风池穴’又作何解释?”
    欧阳春凝望他眼,见他虽言语讽刺,眸中却一片清明正气,举止虽桀骜不驯不屑天下,行径亦光明磊落明察秋毫,一腔热血侠义,不由带上几分赞赏。笑道:“果然瞒不过白少侠。我之所以知道,却是在一地遇上过真正的‘药人’。那人神志不清,步履蹒跚,逢人便咬,出手若是缠斗,点穴之法无分毫用处,且任你断手折足,只要还活着,都会纠缠下去,唯这风池穴……”说罢顿了顿,摇头叹道:“简直如人肉兵器。”
    人肉兵器……白玉堂蹙眉,思绪漂洗沉浸,藕丝绕心,迟疑道:“傀儡?”
    “不错!”欧阳春点头,“我原是这般想法,只是那人一味神昏,应是葛修炼制药人中的劣作。虽不知陆姑娘是如何逃脱的,但既然她平日清醒自主,今日突然发狂,想必是不知不觉中得了指令。”随话音落下,已敛眉愁思,面露疲倦。
    垂手,手背触上画影幽凉剑脊,纷乱的神思才平稳下来。白玉堂半阖眼睑,心下却是如坠五里云雾,沉浮不定。
    蓦然电光乍亮,风云涌动,陆芸曦之言犹响耳畔。‘偏生回来便开始头疼,惝恍之下,似总有人在耳边呼唤,又听不真切。’
    失忆、头疼,叫唤……叫唤……白玉堂眸光如紫芒天际雷霆闪动,唇角弧度更大,凤目流光肆虐,滚滚溢彩,不由执扇点额,喃喃道:“对了,是言语,言语……”
    林渊坐得近些,白玉堂呢喃甫一入耳,心神一动,略有所悟,看他的眼光便也凝重几分。待要开口,身旁嘤咛一声,原是陆芸曦喝了些水,身上滞重便去了,从昏睡中苏醒,挣扎着缓缓睁开柳目。
    苏青青见醒了,立时喜极而泣,又怕姐姐瞧见了伤心,忙用手背抹了,扶着陆芸曦慢慢坐起,靠着圆柱,笑道:“曦姐姐,你可醒了!”
    陆芸曦点点头,吃力地展颜微笑,目光在长亭中逡巡,见到欧阳春身侧危坐,关切地望着她,不由略微怔愣,低眸苦涩道:“看来芸曦又给各位添麻烦了。”
    说罢有些低喘,闷咳几声。苏青青连忙一手扶她,一手在背后轻轻拍着。林渊帮忙取过水袋,温和笑道:“姑娘还是躺下歇息吧。”
    陆芸曦摇首,仍是撑着坐起,莞尔道:“芸曦不碍事,感觉已好些了。”
    一抹月白清影飘至身前,玉骨琉璃,展扇白面,风流潇洒。身姿修长,孤傲英挺,凤目流转,仿若霎时夜明珠眩出耀芒,摄人心魄,不是白玉堂是谁?陆芸曦心方一阵乱跳,便听他清朗问道:“白爷爷今且问你,方才神思昏厥身不由己时,可有何异状?”
    陆芸曦一瞬黯淡,咬唇细想道:“异状……仍是头疼欲裂,耳边似有人语……”
    白玉堂眸色更亮几分,邪魅中一副果不出吾所料的模样,临风傲道:“你可愿助我?”虽是询问,话语却不由质疑。
    这言语实在过于猖狂,苏青青气不过,反唇便要讥讽,不料衣角却被人捏住了。陆芸曦强自撑着,徐徐摇首以目示意,温婉笑道:“罢了,这本就是芸曦的错,想来公子也为芸曦烦了不少心。此番正可补错,公子有什么吩咐,但凡说了。”
    一番话坚决毅然,众人看去,皆觉她白净柔美面庞透出坚定,隐有女侠风范,诧异下私自欣赏。白玉堂勾着笑意,点点头,便转身不客气地吩咐苏青青:“你把突变前说的话,再从后往前倒推一下。”
    苏青青越看越不喜他,便觉白玉堂如二世祖随意命令,目中无人,本打定主意撅嘴不答。但周遭另二人视线又太过凝重,便也察觉形势紧迫,不清不愿地开口回忆:“呃……”深锁尖眉,“你说和他熟,自己去问他,对我们良民大呼小叫什么!”
    她本就性情天真可爱,这番回忆说来,连语气也如先前,分毫不差。
    白玉堂兀自咬牙,忆起前言,心头一阵不快,怒火便腾腾地窜起。方要发作,又念起适才五爷骗陆苏二人自己与欧阳春熟识,如今遇上正主,指不定便被识破,届时脸面上也挂不去。不禁露出几分讪讪,跟着言语不善道:“后一句!”
    猛斩断话语的厉喝似滂沱霈霖,苏青青心尖突跳,瞠目怒视着身前白衣。见这人虽唐突,面色却难看,想来便是本不耐中又夹了心急焦虑,便岔开眼,抚平心率才细细思索。迟疑字句缓缓吐出:“怎么,难道白‘少侠’要杀人灭口?”
    方那“杀”字入风,异变突生!
    陆芸曦原先撑着的身躯顿时弹跳一下,如同被人一掌击中,喉部滑过一声含混的咕哝,两眼直直望向前方,眼珠却往上方眼睑里翻,露出惨色的眼白。面上适才刚露出的星点血色也尽退去,素手上青筋四起,莫名颤抖。
    倏忽从散乱的青丝中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攥住离她最近的苏青青,呢喃含糊的“杀”,立手成爪,直往宝蓝裙裾抓去。
    苏青青还未回过神来,惊叫已不由自主地要冲破喉咙。眼前一花,却是一手成江河汹涌之势,击上陆芸曦肩颈,眨眼间,一指便点上风池。
    先前众人已略微明了白玉堂的一番用意,虽是皱了眉,但一刻也不敢松懈,待苏青青回忆之时,都紧盯着陆芸曦。因而异变骤生,身旁的林渊已做足了准备,一掌挥下扼住她杀意,扶着她又陷入昏迷的瘫软身躯躺下。
    “不错,果然是那‘杀’字……”苏青青又惊又惧,竟不由自主地想要反驳这声音,话到嘴边,却见白玉堂笑着,目中尽闪现荧荧得色,斜眼瞅着欧阳春,“白爷爷所料不错,看来这‘杀’字,才是罪魁祸首。”
    欧阳春见他无半点作假,偶有促狭,话语也是真挚诚恳的,深思半晌,更是醍醐灌顶,点头道:“如今,只要带有‘杀’的只言片语,即便是同音,皆会有摄魂取魄的功效,倘若药人众多,”语声渐转低沉浓重,“只怕同时发作,六亲不认,届时腥风血雨……岂不如大军压境,虽不是刀枪铁骑,一场浩劫亦在所难免。”
    林渊面上各色纠葛,听到最后,总觉得针线穿引,说不出的尖锐刺痛。忽眸光乍惊,重拍大腿,大喝道:“不好!看陆姑娘这番,葛修的药人之术岂不到了臻化境地!如果……如果他将失踪之人尽数放回,寻机下令……”
    话一半便噎住了,强吸一口气,后面的却无论如何不敢细想。
    “啪”,收扇之声划空,白玉堂阴鹜脸孔,青白之光在俊面上浮动。低垂眼眸,白扇在掌心绕个弧度,待重又定下,沉声已出:“你看见颠痴药人,是在什么地方?”
    睁目瞪来,墨黑瞳眸里乌云翻涌,牢牢锁住视线。欧阳春俄而才发觉这话是对他而说,略一蹙眉,心下稍有踌躇,仍开口答道:“西二里莫干山,白少侠切莫意气用事,从长……”
    语音未落,那抹白影已如离弦之箭,几个翻腾,须臾窜出三丈开外,竟是往西而去的。系上的马缰在白衣掠过之初便随手结了,白玉堂借飞腾疾速,足尖略点,一个纵跳便要翻身上马。
    对那卓越轻功暗自赞叹,然而欧阳春更多的是焦急。眉尖愁皱,急迫下欲从丹田中升起内息,提声高呼,只“白”字甫一出口,一阵气血翻腾,胸腔更是擂鼓滔天,顿时面色惨白,身形也摇晃几下。
    “师父!”林渊脸色大变,张口喊来,玄衣掠过忙扶住欧阳春。知其意图,瞪向亭外白衣的目光犹现几分怒烦,厉喝道:“白兄弟且慢!”
    这番怒喝不觉中携了四分内力,更使上了“十二杀狮吼”,从平地推进,气流燎原,劈树卷土冲来。白玉堂耳膜嗡嗡,面皮也纷纷发麻,翻身动作便歇了,回眸怒视,却见亭中欧阳春在搀扶下,仍苍白微喘,正闭目养神。
    瞬时功夫,那白影又径自飞回,从另一旁扶住欧阳春。手指触上他腕脉,未及细查,白玉堂凤眸中腾起凝疑之色,连忙蹙眉上下打量他。抬首便见欧阳春望向他的眼中,展露一圈苦涩,这神色立时如银芒闪烁,引得白玉堂脱口而出:“你的内力……”
    欧阳春苦涩更深,摇头笑道:“白兄弟不用替我切脉了,如你所说,如今的欧阳春不过一介废人,内息全无。”见林渊一脸担忧,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不妨事,武功皆在,只是暂时无法动用罢了。”
    林渊似乎想起往事,眼神阴沉下去,扶着师父的手渐渐收紧,切齿恨道:“葛修老儿丧心病狂,罪恶滔天,三番五次荼毒无辜之人不说,更是使诈暗器,累师父深受诡毒‘六王毕’,枉自便要丢了性命。若不是……”
    欧阳春淡笑,谈及自身生死之事,念及先前鬼门关前行过,竟仍是一派平静镇心的安稳之气,接口道:“若不是展少侠让出师门独传奇药‘闭穴丹’,及时替我拍穴逆脉舒经络,遏止毒素入心……只是封住三十年武艺,便换来六十年寿命,已是白白便宜了欧阳。”
    语罢,心下也是一阵唏嘘,又想起那蓝衣少年果断毅然,巍然侠义,更生感慨。
    只是千言万语自白玉堂耳畔拂过,只如清风拂柳,流水逝去。天地万籁俱静,只有“展兄弟”这词,在耳边无限扩大,扩大。飞瀑回音,烟光凝结,无垠的黑暗被瞬间点亮,刹那芳华,如同苦苦挣扎的人在沟壑中抓住了一根攀援的绳索,那声音直填入心中。
    未经思考,手已紧紧攥住欧阳春的衣襟,却在不禁颤抖,想使力而又使不了。白玉堂吞咽一下,欲止住不稳心境,然而待问话出口,语调竟尖锐战栗得不似自己:“你说他……姓展,可是……单名一个昭字?”
    欧阳春目露不解,诧异地看着面前白衣少年情不自已,眸中焦急惊愕又隐隐欣喜,胸口急剧起伏。略一思索,便颔首答道:“白少侠认识展少侠?那便再好不过了。我自常州遇见他,只知展少侠拜祭亡母后欲仗剑江湖,也正是讨伐葛修的意思,便一同上路……”
    白玉堂不耐地打断他,拔高音调道:“猫……展昭,现在何方?”
    纷乱繁芜中竟有一丝开怀,如云蒸霞蔚,雾霭退散。幸好,幸好,无论今世是否更改命盘,猫儿你还在,我便寻你,届时高山流水把酒寻欢,当是此生无憾。
    横下里却伸来一只手,骤然拍掉白玉堂越拽越紧的鼠爪。五爷猝然间怔愣,见林渊扶过欧阳春坐下,瞠目怒视于他,口气怪异道:“你与展兄弟倒是亲厚,却不知道你二人明明一个温厚儒雅,一个飞扬跋扈且任性妄为,又是如何结识的。”
    此时于白玉堂,无论前世今生,也皆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索性放置一旁随遇而安。不料此时拿来被他人冷嘲热讽,白玉堂深锁眉头,正想反唇相讥,念起不是时候,僵硬改口道:“任你胡说。白爷爷只问你,展昭现在哪里?”
    林渊本气不过,引白玉堂恼羞成怒,未想他硬生生压下一口恶气,不折不挠地问,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浑话:“自那日师父中暗器葛修遁逃,展兄弟便追去了,”垂首,面露忧心,“只是此事已过一月有余,却无分毫那葛修与展兄弟的消息。此番我与师父二人出行,也是想着四处打听打听。”
    闭唇,却见面前白衣少年紧握双拳,不言不语,全身发颤,死死抿唇,万种忧虑闪过,最终继又归为一派平静。疑惑间,白玉堂竟全身放松下来,微微勾起唇角,周身流转自信飞扬之气,眸若晨星,语音晴朗道:“白爷爷又担忧什么!那可是只九命怪猫,虽是常惹一身麻烦,浑身挂彩,哪一次不是从阎王殿给赶了回来?只怕他此番不露消息,是知晓了什么或被缠住脱不开身,怕贸然回来平白给你们添麻烦。”
    光晕自画影上流连,十足的坚定令欧阳春晃了眼。略一沉吟,道:“不错,以展少侠的性情,的确是会如此动作,只是苦了他了。”微微摇头以示叹息。
    白玉堂豁然开朗,心思竟是重生以来从未有的跋扈傲然洒脱随性,方欲转身追寻猫儿而去,电光石火间想到什么,回首问道:“你们可有什么信物,那小猫识得,且可放心的?”
    “小猫”一说惹得林渊一愣,又蹙眉觉得这番话不明不白,便听欧阳春自旁笑道:“有的,你将我刀穗拾去,展少侠定认得出是我不离身之物,以他如此聪慧,不会对你生疑。”
    说罢,取过自己归灵宝刀,厚背利刃,绛紫流光,端的是无边青浩正气。刀柄处系了一块润泽玉珏,龙腾浮雕,此时被欧阳春解下,交至白玉堂手中。
    白玉堂仔细端详那玉珏,收入怀中,抬首已是隐隐感激。低声道:“多谢。”又关切地瞧了瞧长椅上一躺一坐陆苏二人,终腾跃出亭,衣袂如绸,翻身上马达达远去了。
    林渊见状,面上浮现几分忧色,斟酌几番,便向欧阳春抱拳道:“徒儿也一同去,多一个人方可相互照应。”袍角凝风,正是积聚内力,便要飞身追去。
    “渊儿!”听欧阳春厉声呼道,语气尽是少有的严厉,略微差异,便见师父摇头苦笑道:“白少侠正是不让你我同去的意思,你凭性而为,简直乱上加乱。”
    见林渊目露不解,欧阳春闻言解释道:“他方才想我索要信物,便是要孤身独去寻他助他,将你我二人皆排在之外,语气更是隔绝他人的意味。想你贸然追去,以他这番睚眦必报的性情,脸面言语上不会给你好看,到时真陷入困境,又难免束手束脚。”
    周身松懈,一阵疲惫蓦然窜上,欧阳春长呼口气,锁眉不解道:“信物,便是要展少侠相信于他。白少侠说与展少侠是旧识,然而我师徒与展少侠同行也久,从未听他讲过有如此飞扬的江湖朋友。只是……像是展少侠不识白少侠,而白少侠却与他颇为熟稔的……”
    一番话说来,林渊已面露尴尬,只得瞅瞅天色。但见暗有阴云,仿佛又要下一场黄梅细雨,便起身道:“徒儿不去便是了。趁这天未变,不若先带陆姑娘与苏姑娘回县衙,我再与师父从长计议。”
    欧阳春颔首,却扭过头,目光沉沉投射远方,自言自语道:“如此知己,无关乎其他,展少侠也是多福。知己知己,那个人……”苦笑摇首,低语道:“罢了。”
    林渊随欧阳春视线望去,青山远黛,瀑流争辉,芦苇弱不禁风地摇曳,水色蒸腾。时至傍晚,远近村落炊烟四起,袅袅缱绻,雁字回时,鸣叫悠长,自红橙薄霞中蹁跹而过。天地怅寥,试问知己何在?
    天目山余脉支脚,蓊蓊郁郁,草木葱茏。远方山峦交错,迤逦起伏。近侧绿荫如海,清泉不歇,光影斜斜打下,因日暮而略见矜持。古有谚语“三胜竹云泉,三宝绿净静”,此十方清凉世界,便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上,石板干裂古旧,现下隐隐传来马蹄疾行之声。
    白玉堂蹙眉凝眸,拉缰伫足,仰头详观天色,暗自盘算方位,知已西行二里,此处正是莫干山不错。适时水汽浮沉,又下起淅淅沥沥牛毛细针,山间浅草没蹄,落泥湿滑。
    索性下马牵绳,悠悠步行,心下比较沈仲元与欧阳春之话,另念着陆芸曦所示药人异变,白玉堂不觉中竟越入越深。再回神时已是小路尽头,转角面前便豁然开朗。明湖如镜,鱼翔浅底,空明溯光。琼花飞舞,香樟苦梓围绕沿岸,檀栎参差,好一派平乐幽美景象。
    白玉堂却蓦然锁眉,驻足停下,暗暗抽出玉骨白扇,轻展挡住周身要穴。
    有人!不多不少六个,皆各个隐在湖岸四处,呈包围之势。那六人显然是个中好手,隐遁身形自不必说,连吐纳呼吸也藏得干干净净,若不是白玉堂再世为人,前生经历颇多,大江南北哪儿没行过,奇人术数哪儿没见过,单仅凭他初出茅庐的微薄内力,只怕是羊入虎口而不自知的了。
    白玉堂稍作沉思,便伸手抚上骏马,缓缓捋过鬃毛,凑近了耳语道:“好马儿,白爷一路多仰仗你,此时便不能累马兄共患难。你走吧,另寻高主,改日白爷饮酒敬你一杯!”
    说罢拍拍坐骑,示意快行。那马自白玉堂重生便跟在身旁,也有几分灵性,低鸣一声,靠头磨蹭五爷发顶,犹恋恋不舍,撒蹄奔去。
    目送骏马身影湮没,白玉堂收回视线,四下拭目。忽长吸口气,提气一纵,竟拔地五尺有余,足尖略在枝头繁露上轻点,那乱花还未及簌簌,人已飞身几下,如大鹏展翅远去。
    月白似练,腾跳间绘成霞雾。白玉堂连气跃至一浓密香樟枝头,方停了脚步,待衣袂逝风落下,倚着树干,俯身向下望去。
    那六人中,有一人最是特别。气息沉稳,骄而不躁,彰显几分气定神闲,且处于众人中心。白玉堂思忖,此人若不是众矢之的,便是六刺客首领,这般隐忍而又不刻意压抑,倘若敌对时动起手来,往往令你捉摸不透,将会是最难缠的。
    五爷不知这六人个中原委,担心这荒郊野岭的布阵埋伏与自己意图背道而驰,徒增麻烦,便本着擒贼先擒王,欲先打探这人虚实。
    只是这惊鸿一瞥,便是千秋万世。
    那人一袭蓝衫,盘卧而坐,腿上搁置长剑,背脊笔挺,正闭目修养。一身破绽暴露无遗,却又似乎掩得滴水不漏,光晕洒下,便隆起弥浅一层暖芒,湿润得一方素蓝也生动空灵几分。
    虽是背身,白玉堂似乎闭眼也可勾勒那人模样:细眉弯弯,笔挺英气,尾梢处略微垂下,便在这片凛然上徒添一川温柔。若是睁了一副猫目,和着这眉梢柔腻,含了笑盈盈望来,怕比秋水仍胜三分通彻明晰,斗转银芒,似是将花烛铃兰及香堇都吸附进来,摄人心魄。唇角总是噙了一抹弧度,恰到好处,融进世间所有的无声胜过有声,是禅入画。
    方到此时,白玉堂又记不起那人模样了。似乎恍然间模糊开去,被水渍浸润蔓延。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每一处都不算最精致,比之五爷更是相差甚远,然而拼凑在一处,却又交相辉映,将各种淋漓融合成模糊,于弥漫中浮起温和浅雅。如此时寂寥天地,细雨朦胧,竟让人惝恍不真切中的美好平和。谦谦君子,应是温润如玉,迷蒙如雨。
    他凝望他身影,他背对着他。他追寻他于今世,他缅怀他于前尘。
    仿佛山水描白,周遭一切陆离于五爷尽褪色,只余他二人。如同前世第一次会面,酒肆上,白玉堂的视线越过芸芸众生,独落窗边独酌酒客。
    待那枝头花开花落,人却留守一地芳菲不自知,只怕眨眼刹那,岁月其徂,一切姹紫嫣红尽在往事梦魇中烟消云散。
    猫儿,寻寻觅觅中,白爷爷终究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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