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川烟雨尽平生,两泪清行前尘梦。 第三章 得此邂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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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蹙眉,一丝不祥似斥晏当头飞过,细如薄缕。斟酌片刻,五爷转身,目光上下,又细细打量了陆芸曦一番。
陷空岛锦毛鼠本就傲世不羁,于酸儒礼法嗤之以鼻,再者红颜知己遍布天下,本就不在意世俗眼光,潇洒为人。现时他重生,赢得又一轮五年时光,更是爽性处事,如此打量黄衫少女,也未觉有丝毫不妥。白玉堂目光中本身并不带不敬之意,只是却叫陆芸曦又红了一回脸。
陆芸曦揉搓衣角,双颊飞霞,心口突突直跳,俄而才恍惚听见面前白衣少年启唇,却是对着一旁满脸不耐的苏青青:“方才那位姑娘交给你一副药方,可是陆姑娘患有宿疾?”
苏青青眼光一凝,虽仍有不满,但好歹只是凉凉地撇他一眼,好好答了:“这倒不是,曦姐姐平时里身体好得很,只是这几日总是说自己头痛欲裂,食欲不振,看看如今,好端端的美人姐姐,倒成了病西施了!”
说罢,惋惜地瞧瞧陆芸曦苍白的面色,戏谑言语上颇带几分不甘。
白玉堂暗想,这头痛大约也是与失忆一样,自失踪而来。那丝诡谲之感更甚几分,当下不再迟疑,隐隐端出五爷的凛然来:“陆芸曦,你什么也记不得了?”
急迫之下,直唤了对方名字。陆芸曦怔愣之下还未答话,苏青青先嚷开了,柳眉倒竖:“说了记不清了,你们一个二个问到什么时候!该说的,曦姐姐不是早和县衙里那什么破大侠讲得明明白白了么?你说和他熟,自己去问他,对我们良民大呼小叫什么!”
白玉堂心头火气,暗道你说他白五爷就不是良民吗,竟忘了自己连累颜兄背了落跑罪名不说,更是祸害了人家一路赶考的锱铢,便完完全全的是个白眼狼的样。忽见陆芸曦蹙眉苦笑道:“无妨,白公子问一句也是应该的。只是芸曦实在是什么也记不得了,偏生回来便开始头疼,惝恍之下,似总有人在耳边呼唤,又听不真切。”咬住下唇,“芸曦只怕,却不敢随意猜想……”
白玉堂已冥冥知道她会说什么,握紧马缰盯着她,果真见陆芸曦眼神闪烁:“只怕,是与大侠为难之事同出一辙了……”
一瞬之间,三人间都沉寂下来。陆芸曦撇开眉眼,半阖柳目,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觉那些慌乱猜想随着语言都消散开去,身上不自觉轻松一分。苏青青却是不知道这之中的百转千回,讶异中更是隐隐不安,扭头见白玉堂,却见他眸色浓黑稠密,如巉岩剑雨。
玉骨流光反转,水光润泽,白面打开,清风徐来,白玉堂凤目微挑:“这事,除了欧阳春和白爷爷,还有别人知道?”
陆芸曦看着白衣少年衣袂浮动,慢慢显现狂傲邪气,更显天下只此一人的霸气孤绝,心头更是遐想飞驰。苏青青却只觉这少年自大妄为,扭头眼不见为净,娇斥道:“怎么,难道白‘少侠’要杀人灭口?”
尤将“少侠”两字念得愤懑不平,咬牙切齿。
“啪”地收扇,白玉堂凤眸星火跳跃,冷波凝霜,哼道:“笑话!白爷爷不屑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话音未落,忽听身侧破空声起,一丝血腥味迎风飘散,苏青青惊恐疾呼:“曦姐姐,你做什么!”语带颤音,显然是忍痛高喊。
白玉堂闻言回身,刹那便瞪大凤目,心下巨震。只见苏青青杏目圆睁,满眼的惊慌失措,左手捂上右肩,踉跄着后退。宝蓝纱衣的整只右袖被撕成条缕,未断丝连,残破地挂在臂膀上。显露的玉肌上几道深深抓痕,缓缓渗出湿儒殷红,很快便将肩颈处蓝衫染成一片暗紫色。一旁的陆芸曦低垂皓首,不管不顾,突然抬首,眸中狠厉之色乍现,期身向前,一手闪电般扼向她咽喉。
苏青青惊呼一声,慌忙间错了脚步,屈膝便坐在了地上。见陆芸曦阴鹜地朝自己飞扑而来,又惊又惧,双脚蹬地向后退去,两手在空中乱挥,声嘶力竭。正觉无望时,一抹月白飘至,玉骨白扇翻出风岚剪影,一声夹杂怒气的高喊在耳畔如平地惊雷:“傻愣着干嘛!快走!”
神智被怒喝少许拉回了点,苏青青见是白玉堂,微松口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去,离开二人一丈远。
白玉堂瞧没了顾忌,便一面挥扇应付陆芸曦,一边沉脸皱眉地打量她。这一下,又惊得非常。陆芸曦青丝散乱,脸色更苍白几分,只是目光却呆滞痴迷,毫无焦距,似乎是陷入虚无境地,不知身在何方。嘴角牵起一个诡秘弧度,不能算笑,无端便让人觉得阴风瑟瑟,仿佛是被勾走魂魄,从地府中索命而来。
泛白的唇瓣嗫嚅,白玉堂心下一凛,接机凑近了细听,却是陆芸曦反反复复无意识地呢喃,只是一个“杀”字,断断续续,细微低声,尾处便被风声掩盖。
眉尖褶皱加深,白玉堂咬牙,知原先温婉少女变成傀儡,必定与方才所说失踪一事有关。眼角瞥见陆芸曦五指大张,翻掌成掌,直向自己抓来,便敛起衣角侧身避开。少女扑了个空,勉强停住脚步,回身猛力一爪挥向他胸腔。白玉堂一柄白扇使得风生水起,展开扼住去势,转扇画个弧线,借力扭过陆芸曦手腕。
白玉堂面上游刃有余,心下却是苦叫连连。他素来知道自己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不但自命风流,对红颜知己也是一副保护者的高傲霸气姿态,从没想过说要和女人动手。原先在陷空岛,五爷便立下誓言,绝不对女子动武,因而现下也是只守不攻。倘若叫卢大嫂知道他落跑后还与女人为难,回去定少不了一顿好打,他哪儿能有平日一分的气焰。
陆芸曦不过小小绣女,连力气也没有多少,打起来毫无章法,行动更是缓慢,在白玉堂眼中竟如稚童学步,根本奈何不了他。可此番中邪,五指抓来,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一身破绽要穴暴露无遗,有时更是直接往白玉堂扇尖上撞,吓得白爷连忙缩手。
打也打得窝囊,白玉堂憋了一肚子气,一时周旋,却治不了陆芸曦。两人来来往往,苏青青远远伸颈,怕白玉堂拳脚无眼伤了陆芸曦,自身又不敢靠近,只有着急得干跺脚。
白玉堂啮齿,凤眸一片阴沉,干脆将扇作指,点向陆芸曦云门穴,想先将她点晕了,再从长计议。不料所点之处竟绵软无力,如堕云雾,黄衫少女无所察觉,仍是呆滞痴痴地呢喃着“杀”字,又一爪朝白玉堂颈侧抓去。
白玉堂目露诧异,黑瞳又暗色几分,浓墨翻滚,接连将玉骨白扇裂风作响,点向日月、大横、天突三穴,都是什么反应也没有。焦急之下,身法也稍稍乱了,不察中被陆芸曦划破了衣角,已然有些狼狈。
失踪、失忆、头疼、中邪,诸事接踵而来,白五爷越想越是烦闷。缠斗片时,一瞬晃神,便听苏青青语带焦急地喊道:“姓白的!”同时,身后一阵撕风裂帛,鹰爪抓来,女子熏衣的檀木桂香扑颈,入风浓郁。
白玉堂脸色拉下,凤目凝起,狠厉乖张的神色浮上,看也不看地飞身避开,衣袍簌簌。什么不与女子动手的破规矩都也不顾了,当即薄怒冷笑,翻身一掌扣住陆芸曦肩颈,一手紧拽住她右臂,微一使力,便要将她的右臂错位脱臼。陆芸曦意乱之时,仍凝眉闷哼一声,面露痛色。
苏青青瞧见他动作,脸一瞬便白了,高喊:“不可!”
白玉堂恍若未闻,箭到弦上不得不发,举手便要凝力。忽一声厉喝乍响:“住手!”。风声携充沛内力,虽是远处传来,听得便如耳际炸雷,震得耳膜嗡嗡直响,眼冒金星。
白玉堂重生,内力也只有前世的两成不到,本在他看来也未多高深的功力,此刻也将他震得一呆。这一间歇,手势顿了,倒叫陆芸曦挣脱开来,再想去掰,却错失了时机。
刹那,那声又响起,来处较方才近得百米:“风池!”浑厚沉郁,似万马奔腾。白玉堂怔忪,蓦然恍然,不再迟疑,玉扇绘出清泠凝烟,径直往陆芸曦后脑右下侧风池穴点去。
扇尖点穴,却不再绵软,仅轻轻一触,陆芸曦身子便陡然一软,斜斜往地上倒去。白玉堂忙上前揽住,低头,但见她双目紧闭,睫羽垂落,呼吸平稳,显然是昏睡过去。
远处马蹄声似轴转弦急,披风斩棘,将天地踏得簌簌战栗。须臾时候,马蹄嘶鸣竟至身旁。那人“吁”一声,拉缰驻马,朗声笑道:“多谢小兄弟。”
白玉堂看去,面前两批红鬃宝马,皆是膘肥体壮,脚力稳健。马上分作二人,稍后那人美髯长须,稍长三旬,正经危坐,双目射来直如精光电闪,虽是面严,却仍有几分温和淡然,一身宽大蓝袍迎风鼓烈,更显出正义凛然,大侠风范。
当前之人正是方才喊话的,一副年轻后生的模样,并不长白玉堂几岁,笑容掬面,温暖和煦,潇洒自然。若不是方才他笑声乾坤朗朗,内力精纯,平常人也只道他是位青年才俊,满腹经纶的秀才。
这人抱拳,却见白玉堂只是冷冷地打量他,并不答话,只得尴尬地咳嗽几声,先介绍起来:“在下‘赤手秀士’林渊,这位,”引坐下马骑侧身,现出身后长者,“乃在下的师父,‘北侠’欧阳春。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白玉堂方才见二人并辔前来,已认出欧阳春,听得林渊言语,虽是不言,心思却有些诧异,目光自也从年轻后生转到北侠身上。他只知前世欧阳春有位义子,是智化徒弟“小侠”艾虎,但并没听闻还有位徒弟叫林渊的。
思前想后,往生纠缠,回到重头,自己总在疲于一场一场寻觅之中,奔波于沿着前世的路径改变今生再世为人,却忘了,倘若万事待五爷从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已在轮回中更改命盘。滚滚红尘,命数挪移,一幕幕前尘与今世交叠,重合,再彼此分离,或相同或不同,处处禅机,只是心惊下陡然疲累,难以参破。
不错,林渊的确是凭空而来,前世沈仲元此刻还未与颜查散结识,自己怎生都忽略了呢?倘若这世襄阳王心存忠义,倘若包拯不再黑面青天,倘若偌大江湖没有了猫儿,那五爷不过突闯异世的跳梁小丑,于冲霄楼一殁又几何!
林渊询问不过倏忽,却见面前白衣少年眸色低沉,疑惑惊诧苦涩心伤,万种念头飞般逝去,面色犹冷凝几分,不禁笑容讪讪。方觉自讨没趣,便见那少年抬首,仍是狂傲模样,并不作揖,仅挥挥手中折扇,随意答道:“白玉堂。”
“原是白兄弟,”林渊松口气,不在意白玉堂的失礼,再次抱拳,“久仰久仰。”
久仰个头!你白爷爷此时还是个混小子,“锦毛鼠”都不是,哪来的幸会!白玉堂抬颚冷哼,本已心灰意冷,更觉这礼让如同嘲讽,便扭头不再理睬。
林渊屡次碰壁,心头也怒火升腾,正待开口,忽听身后一女子嗔道,语带哽咽,凌厉怒恚:“姓白的,你把曦姐姐怎么了!”
原是方才白玉堂点倒了陆芸曦,苏青青便大着胆子上前,从白玉堂怀中接过黄衫少女孱弱身躯,扶自一旁。只是无论她如何叫唤摇晃,陆芸曦皆苍白病色,长昏不醒。苏青青忆起适才白玉堂阴鹜狠厉,欲下毒手,便以为五爷伤了曦姐姐,兀自慌神,粉颊也带上晶莹泪痕,却不想自己身薄力小,兼之陆芸曦被点了穴道,哪是一时半会儿就醒得了的。
幸而这下,倒将众人的视线凝聚到她二人身上。欧阳春驱马上前,瞧着苏青青将陆芸曦抱得紧紧,惊慌地瞪着他,只得叹息下马,稍作端详,便好言安慰她几句。扭身却见白玉堂一脸凝疑,目露清霜,便低眉微微苦笑,朗声道:“白少侠定心存疑虑,只是你我先将姑娘安顿到亭中,稍作歇息。届时白少侠有什么想问的,但凡提出,我欧阳春知无不言。”
摇手一指,清流浅溪,百草争芳,芦苇荡绒白一片,偶露紫丝,孤鹜齐飞漾开层层圆晕。此时雾霭又起,天地朦朦胧胧,溪旁低洼泥泞处一座破损长亭,朽木凋匾,想是平常送行所用,隐隐绰绰,瞧不真切。
白玉堂也不答话,拉着马缰随欧阳春步入长亭。苏青青已寻了个干净地方,扶着陆芸曦好生躺下,从腰间抽出一张锦帕,仔细地替她擦去额角冷汗。欧阳春坐在石凳上,脸色半分凝重,抿住下唇,看向陆芸曦的眸光复杂纷乱。
林渊将马在亭外栓了,大步走进,递过一只牛皮水袋,对苏青青温言道:“姑娘莫急,这点穴之法并不伤身,一时就醒了。现在先喂她喝几口水,润润喉咙。”
苏青青点点头,目露感激,取过水袋,扶住陆芸曦喂了几口。正缓口气,便见白玉堂斜倚亭口栏杆,抱臂睥睨,声色不动地看着她,面上一阵尴尬,低眉半晌,才别扭地吐出一句:“多谢。”
林渊也注意到了白玉堂,知他定满心疑虑,略一苦笑,不知怎么开口,就听那孤绝华傲声音陡响:“‘毒蛊血阎’葛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