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抽象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0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不是特别具体,也永远无法具体起来。
绵绵的雨模糊了整个世界,乌云游弋的天际泛着一丝丝朦朦胧胧的灰亮。路灯兀自立在街边,昏黄笼罩的空间里雨丝特别清晰,柔和的光在有水的地方拓出不同黑色的小团团。
放学的时候。
女生坐在母亲小小的电动车上,各自穿着绿色的映着和电动车牌子一样的雨衣。
从家到学校20多分钟的车程,这一段时间也是女生肚子里的小兽吞噬一切后预备发出吼叫的最大忍耐期限。
平凡的生活经常有“天不遂饿魔”的现象——
就像军事电视剧中一颗手榴弹,从不知某处爆炸。电动车向前了几米,被按下刹车,起来一看——后胎爆了。毫无征兆,几米前的路上被雨水洗得光亮,没有任何阻碍物。
离学校不足千米,算是一路上最杳无人烟的地方,马路左边是快要竣工的新住宅区,右边事还未拆迁的老房子。
“哎哟,今天什么倒霉日子啊!”母亲推着车,原本应该气鼓鼓的圆轮子滚动得有些畸形。“这个破地方哪里有修车子的啊?”
“前路口好像有一个的。”女生回想着。
“真的啊?我怎么记得还要往前很长路啊。”一遍狐疑一边向前。
事实证明还是年轻人的记性比较可靠,转角处并不起眼的黑色小门上用白色油漆刷上的大字——小冷修车行。
交通灯闪烁着,在想要成为镜子的地面上撒开一道明丽的色彩,由红变黄,由黄变绿。女生跟在推车的母亲慢吞吞地过了马路。
“有人吗?”望见里面有丝昏暗的灯光,黄色晕开暖调。
不久灯光就被一个身影挡住,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什么事?”听着口音就不是本地人。女生对于他的反应有些好笑。当然是来修车的。
“你们这换个胎多少钱啊?”
男人终于从里面走出来:“你要看什么样的。”
“呐”母亲指了指身旁停好的车,“这种。”
他歪着头看了看瘪了的后胎:“好的35,一般的25。”
“怎么这么贵啊?”
“都是这个价钱啊。”
“我没有补过,你现在说我又不晓得别的地方价位怎么样的,被你敲了我怎么会晓得?”
……
女生知道母亲又在发挥自己最擅长的本领,一脸无奈地望着外面,仍是飘着淅淅沥沥的雨,偶尔晃过一个车影,灯光摇曳。
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和那个男人谈完然后把车推进去修的。
不去管里面叮叮当当工具的碰撞声,她背着书包双手托着腮蹲在门外的墙角边,看着雨从门前的大棚的边沿滑落,形成细小的丝丝雨帘。愈来愈暗的天空让女生的腹中也愈来愈空。湿冷的风倒是没什么,只是觉得很饿。
蹲了一会儿的腿出现了麻痹感,她不得不站起来活动一下。扭头看向旁边的门,一瞬间的奇怪划过——一个男生靠着门侧身向里看,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光外。
疑惑于这个看不太真切的男生,抑或想看看里面的情况,女生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个男生很高,她才到他的肩膀。
男生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她。女生正抬头想看清他的脸——清爽的板寸头,鼻梁很挺,眼睛不算大也不算小,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学生模样。但他没有穿校服。
“老大你还杵着干吗,过来帮我。”说话的是在低头修车的男人。
一旁站着等的母亲只是瞥了瞥门口,没有和女生说话。
“哦。”男生往里面走去。
男生卷起袖子管准备干活,女生看到一个妇女从不远处右边的门里走过来,比母亲显老。“老大你吃饭,我来弄。”
房子的结构有些奇怪,规模不能算是修车行,只是在老房子里腾出一块类似大堂客厅的地方修车。这个空间的另一堵墙上的门和女生靠着的写着大字的门对开着,从那扇门再往里左边是空地,右边一两扇嵌在墙里的门。
“哦。”他又放下袖子管,往里走。
“小姑娘你要不要进去坐会儿,我看你背个书包也挺重的。”普通话里充满外地口音,女人是微笑着看着她的。看起来是那个男生的妈妈,和比她年轻一点的那个修车的男人绝对不是夫妻。女生无聊地揣度他们的关系,对于外来人的任何事情总是很好奇。
“嗯,你进去等着。”母亲发话。
非常奇怪母亲的反应,不过比呆在外面或者这边好。
屋子里也是昏黄的老式钨丝灯。不算大,不过五脏俱全,就是个完完全全把所有房间都浓缩在同一空间的屋子。东西摆放得很有条理。
在角落里饭桌上的男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她,好像有些了悟,放下碗筷站起来,指指门边的一个藤椅:“你把书包放在那儿吧。”刚才的两声“哦”听不出任何语调,现在女生才发现他的普通话很标准。
女生转身看向他所指的地方,走过去放下书包,坐下。
男生也坐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很尴尬的场面,很安静,只有几声男生拿起瓷匙喝汤的声音。
女生的目光一直游离在整个屋子里,无所事事,不知该做什么。看到别人吃饭就更饿了,肚子已经叫了好几声了。低头拨弄着手指,手腕上手表的指针一轮一轮转着。
沉默有时是冻结时间的最好方式。
一两分钟后,女生终于意识到应该做点什么,转过身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作业本放在腿上开始做。由于藤椅没有搁脚的横杠,脚踩在地上,女生不得不弯下腰,姿势很辛苦。
“你可以过来做。”突然的声音让女生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男生已经站起走到一边,看起来他已经吃完饭了。
“啊?”被吓得忘记了他刚才说了什么。
“虽然有点矮,总比你那个姿势舒服。”
女生才发现他身边有个很矮的小方桌,还有个更矮的椅子。他不会,做作业都是在那吧?
“额,不用,其实我做不下去。”其实现在很饿,根本就做不下去。
“哦。换个胎没十五分钟不行的。”
“哦。”
继续沉默。
女生低着头看着题目,手上却一动不动。灯光很昏暗,慢悠悠地晃着,灰色的阴影附在白色的页面上。女生无聊地抬起头,发现男生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速写本。
“额,你们作业很少吗?”看起来应该是个高中生,而高中不是应该有很多作业的么?
男生的笔没有落下,转过头看向她。“我没有作业。”
“啊?好幸福哦。”初三的自己想着堆积如山的作业,女生不得不惊讶又感慨。
“我……寄读。”
“哦。”女生很莫名地点点头。
那时候,你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看到男生只是在画画,女生觉得应该没有打扰到他,就开始努力打破沉寂。她的性格不能用外向内向区别,不过是是否想和人说话。
“那个,刚才听见他们喊你‘老大’,你们家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男生也不介意她问些私人问题,回答说:“嗯。我还有个弟弟在老家。我是跟着我妈和我舅来这边的。”
“哦。”
女生说着圈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再度弯下腰,手臂被夹着。
“你没事吧?”男生看着她突然的动作出于关心问道。
“没事。就是……我很饿,肚子叫了好几回了。”说完后,她突然有些后悔。
男生笑了,张望了房间一周:“我们家好像没什么垫肚子的食物。你要不要……在这里吃?虽然菜不怎么样。”
女生愣了:“不好吧。”
“没关系。不然你还要等多久才有饭吃?”
女生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家里的主厨爸爸正出差,母亲昨天就好像计划着等下的晚饭就是冰箱里的速冻饺子。不说现在车没修好,至少20分钟才能到家,还要加上煮饺子的时间……
“真的……很不好意思。”女生递过男生盛来的饭碗与筷子,踌躇着没有下筷。
“没关系,反正今天饭多着呢,轮到我舅淘米老会舀多。你吃吧。”
“我付你饭钱吧,我们学校一顿饭也要钱。”
“额,真的不用。你们今天还给我们一单生意呢,这算是周边服务。”
谈到修车换胎,女生更加不安,以母亲讨价还价的手段绝对不会太吃亏,看起来老实的外来人绝对不会太赚。虽然真的微不足道,可一点点也会让自己心安理得些,自私也正常的想法。
“不行,不然我就浪费这些粮食。”女生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直有的饭钱,伸手。
男生无语了。
“好吧。”他慢慢接过。
她这才下筷子。
“你刚才画了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女生非常好奇。
“好。”他拿来速写本给她看。
非常人能看懂。深浅不一的灰色直线线条在平面上交叉、平行,像是渐渐扩散又像是慢慢汇聚在一起,再怎么像是什么,总之就是没有任何规律。
“看不懂。”女生几乎是瞪大了眼想要瞅出点端疑。
男生无意识地抓抓头:“额。我也不知道画的什么,无聊的时候就想画,想画就画出这个了。”
“你前面画的呢?”他的速写本早已用了三分之二。
女生吃饭,他翻着给她看。大部分的都是难以理解,感觉是很混乱的世界。
“我画得很烂吧。”最后合上本子,露出有些能称之为落寞的神情。
女生这时刚把最后一口饭送进嘴里,看着他一愣,筷子抵在牙齿上。
她慢慢地拿出,放下。
笑着有些含糊地说:“没有啊。肯定比我画得好,我觉得你可以像蒙德里安那样的抽象派大师。”
男生看着她没有说话。
“女儿,回去啦。”母亲在外面喊。非常适时。
女生站起走到藤椅边将作业放进去,拉上,背起。
“谢谢你。那……再见。”
“再见。”
……
再见的含义一直很丰富。
鉴于在那条路上发生的不幸爆胎事件,鉴于条条大路通家门的实践,母亲更换了路线,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整个高中就再也没有路过那家修车行。
自此,他们的路不一样。
三年,在这个大城市里或许未曾再见,或许在茫茫人海中淹没。不曾深记,早已淡忘。
高中毕业的暑假,女生被朋友们拖着去看画展。
“我今天才知道你们如此不俗。”女生看着展厅前写着“新生代抽象派画家蒙安作品展”的海报调侃道。
“反正无聊呗,这叫陶冶情操。”
“进去吧。”
或黑白或彩色的装裱起来的画作挂在以白色为背景的展厅里,用几何与线条组合的画作都各自拥有属于它们的名字,无法与之直接联系起来的名字。
一一看过,几个女孩轻声讨论着自己对于它们的理解。“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她们也不会知道画者又是怎样想的。
女孩们发现参观者相对集中的地方是在一个角落,或是从众心理就凑上前去看。
那幅画叫抽象。这个名字与这幅画是巨大的悖论。是作为抽象派画家的他展出的唯一一张人像素描。
——女生拿着筷子,腮帮子有些鼓,侧脸歪着头,唇线与眼线的弧度能圈成一个圆。
女生的瞳孔放大,清晰的画像隔着一层层被放大的大气变得模糊。
你面对着那刻的自己。
你们各自的生活里有过十几万分之一分钟的交集,无关乎时间的长短,无关乎任何情感。
你不知道他当时说的寄读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他当时因居住证的关系早在初三最后一学期中途就被要求回老家,却因为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与学校告别,与母亲和舅舅呆在这个大城市的一个角落里,很少能够和他谈话的人。
在他平淡犹如那日傍晚的色光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你,露出那样的笑容,那样真诚地与他说话。
那时,因为那样一句对你来说可能是无意的话,他突然找到了方向,他混沌的世界忽然清晰地出现了三原色。
今后的日子,他用那些色彩调和了心里的世界。
那样丰富的世界。
因为那幅名为《抽象》的画里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