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忘川河畔等了许久，久到已经忘却了来路。忘川河面很静，河水很清，纯粹得近乎无情。河岸没有风，更没有依依的长柳。偶尔他会想起前世，江南的雨季，烟雨画桥，粉墙黛瓦，三月的风拂面而过，带着些许湿意。那些记忆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一个不甚明了的轮廓，可是那种感觉还记得，深深的，刻入骨髓。
    就像那个人一样，忘记了声音，忘记了容貌，可是那个人从奈何桥上走过的时候，他仍旧能一眼认出。
    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传说。倘若不想忘记前生，可以不喝孟婆汤，只是要跳入忘川河中，受尽忘川河煎熬之苦，等待千年方能投胎转世。在这千年之中，或许会看见前生最爱之人于奈何桥上走过，爱人却见不到忘川河中之人。那个人一遍一遍从奈何桥上走过，饮下喝下一碗又一碗孟婆汤，忘记一生又一生————
    那么他在这忘川河畔等了几年几生几世呢？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脸上慢慢绽放出笑意。生前，古庙的老僧捻着菩提连珠，在他面前叹息一声，“执念！”
    执念，执迷不悟，偏执地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无可救药！
    那个人从小就长得很漂亮，眉眼漂亮，鼻梁漂亮，就连嘴角勾出的嘲讽的弧度都是漂亮的！那样漂亮的一个人在眼角长了一颗妖娆的泪痣，手指修长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那个人骄傲地像只开屏的孔雀，微微一回首，满目生辉。可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却是从小都讨厌他的——
    小小的漂亮的人站在树上专注地拨弄一只残破了的风筝，他站在树下仰着脑袋专注地看拨弄风筝的人。阳光有些刺眼，漂亮的小孩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微微一晃，整个人跟着栽了下去。漂亮的孩子总是多得老天眷顾的，就像那个时候，他直直地看着那天仙般的人从树上落下来，然后重重地砸在自己身上——
    很疼，他紧紧咬着下唇，抬眼看身上那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那孩子雪白的衣衫沾染了些刚才溅起的尘土，又长又细的睫毛轻轻低垂着遮盖了眼里的情绪。半响，那漂亮的孩子似乎轻轻皱了皱眉，弹了弹衣襟，从他身上起来，没有回头。那个时候，他想，原来漂亮的人连皱眉头的样子都是那么漂亮！
    那个人在前面缓缓地走，路过长街的时候对身旁的姑娘轻轻含笑，羞红了女孩的脸庞。他远远地站在街角的地方，坚定地看着那个雪白的背影。然后那个人轻轻回首，眉梢带笑，声音柔和。“你这样影子似地跟着我，不累么？”那个人这样说，“这样的游戏，我厌倦了！”
    厌倦了么？在他还没感觉到疲惫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厌倦了么？他总是跟在那个人身后，小跟班似地，比尾巴还粘得牢。他以为，那样一个陶瓷娃娃似的孩子是需要他保护的——那个人是他的宝贝，他总是想藏着掖着，容不得任何人觊觎。
    他曾经那样宝贝过一个人，到死都是！
    长剑从胸膛穿过的时候很疼，比那个时候那个人砸在他身上还要疼。他想，就疼这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此生便与那个人再没有任何干系了。他甚至有些庆幸，他不能看着那个人同别人成亲，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死在他面前——不，连受伤都不能！很多事情，他不明白，比如为什么从小到大会有那么多人容不得邻家这个漂亮的孩子，比如为什么那个漂亮的孩子从不回头看他一眼，又比如，此刻——那个不再是孩子却依旧漂亮的人似乎是哭了。
    那个人的眼泪同他的人一眼冰冷，有一滴落在他的嘴角，他伸出舌头尝了尝，苦的——于是他笑了！
    红颜的笑是穿肠毒药，可是那个人的眼泪比穿肠的毒药还要厉害。一滴眼泪便让他千年不得轮回。他的宝贝，他总要一世一世地看着他过得是否安好，这一世是否比上一世幸福，下一世是否更加安乐——然而他的人生不再有他的参与，没有一世会再是他同他的一生一世！
    此刻，他仰着头看着那个人又从奈何桥上走过，这一世，那个人的人生很短。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那个人侧脸——上天有时候真的很不公平，每一世，那个人的相貌都是极好的。他微微皱了皱眉，那个人的轮廓同他记忆里的白衣男子相重叠！他轻轻地笑，这一世，那个人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殉情么？他有些难以想象，那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会做出此般举动。原来，在爱情面前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傻！这就是所谓的情到深处了么？
    在一千年的尽头，他终于可以安心地走了——下一世，下下世，从此真真正正地陌路！
    他冲渡江的老人招了招手，忘川河上的水依旧安静，头顶是黑压压的乌云，他轻轻踏上船尾，这一次，没有回头！
    他站在窗前看院子里嬉闹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同他血脉相连的至亲！再远些的角落里是他的妻，他的妾，还有刚刚买回府的男宠————他的视线从那一张张面庞上扫过，不是，都不是。他知道他在等一个人，等了很多世寻了很多世，可是那个人是谁，哪般模样……他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少年身上。应该是那个样子吧，瘦瘦的小小的，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有些傻气却异常温暖。
    他冲少年轻轻招了招手，少年从石凳上慢慢走近，在他面前站定。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颊，很温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味道。
    “你从明天起搬来昭阳院吧！”他收回手，微微笑了笑，眼睛看向远处的天空，那里漂浮着几朵白云，聚了又散。他想，不对——那种感觉，不对！
    他很宠少年，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并不好，流连花丛，风流成性——可是，那有什么关系，他不在乎！他听着漫天地怒骂，愈加宠溺少年，然后微笑着看着少年的眼神从排斥到戒备再到沉溺——
    他看着眼前满脸痴狂的少年，然后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毒酒，他早就知道！那有什么关系，有人想陪他玩殉情的游戏，他奉陪便是——
    老人端着茶碗的手固执地伸在他面前。“喝吧，从此忘却前生！”老人说。
    他摇了摇头，眼神空洞，“这一生，我仍旧没有找到他！”半响，他又道，“我在想，或许他并没有投胎转世——”他看了看安静的忘川水，“我想在这里等他！”
    老人看着忘川河上擦身而过的渡船，张了张嘴，终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