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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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卡其布军装上浓郁的焚烧味几乎使琳达窒息。不过这时刻,能被什么人用力地拥住是幸福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流泪。整个世界,欢乐也好,痛苦也罢,都不存在了,她仿佛回到了动物戏服里,如此安宁。然而在美丽的布拉格,何曾有过安宁?
那人坚硬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深入到搅乱成团的浓密发间,轻微的疼痛唤醒了真实。
喜悦和悲伤汇集成宽阔的河流,从她的脸上一直流淌进他破了的衣领里,混着血渍与烟尘,浸湿了一名捷克游击队员的胸膛。
“琳达……”他吻着她的额头,一面不住地唤道。
“是的,杰吉,我在这儿。我们都在。”
“我前天晚上潜回小剧场,只看到了……其中没有你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无法吐出残忍的词来。
她明白那是尸体的意思。
其他人都死了,只除了她自己。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想起好好看一看她。由于游击队员的光荣身份,周围没有人来阻止他与这名可疑的姑娘长久相拥。
就在他的手臂伸展开的一瞬间,她整个人蓦地瑟缩,像是难以抵挡严寒般紧紧捉住毯子一角,同时眼神慌乱地别开沾满泪水的脸。
她的侧脸苍白得如同死人,尽管轮廓依然带有波西米亚的神秘而诱人的美丽。
她将一只手掌挡在他眼前,艰难地说道:“不要看我,杰吉。”
此时终于有个声音打断了这难堪。
“姑娘——”一个满面严肃的中年妇女来到他们身边,先扫了一眼杰吉,然后才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发言:“请陈述你的姓名、年龄,以及出现在德国军官公寓中的原因。”
她低着头沉默。
“琳达·罗莫娃,十八岁。”见此情形,杰吉替她答道。
妇女几不可闻地轻哼一下,提高了音量:“你必须明白,抵抗是没有用的。叛国者必将接受人民的审判。”
“我、不、是!”她抬起头来,瞪着眼挤出几个字。
“那么理由呢?姑娘,你得拿出能令人信服的理由,或是什么证据。”
她紧咬着嘴唇,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整个人仿佛僵硬成一具虚弱的塑像。
“我可以作证!”吉杰忽然嚷道,“我是捷克游击队员吉杰·费宁,一直与琳达呆在同一家小剧院工作。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她与德国人从没有过任何往来!”
妇女不依不饶,“可她为何出现在这儿?苏联士兵从德国军官的装饰华丽的地下室里找到她!”
这句事实狠狠地打击了他和她。
杰吉无话可说,而琳达打定主意死也不开口。
最后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快速说道:“亲爱的杰吉,请你现在离开吧,我会没事的。”
他瞪起眼,“琳达,你知道的——”
她立即摇了摇头,“我明白!求你!”
那双湿润的银绿色眼睛里溢满哀愁,叫人不忍睹视。他终于不情愿地缓慢退后。周围持枪的苏联士兵饶有兴趣地观看这幅戏剧化的场景,有些人在笑,还有的人面露不屑。
战争结束了,接下来是伟大的退潮,就让我们将一切泥沙和罪恶统统丢进海底吧!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吗?琳达·罗莫娃。”中年妇女继续开始审问。
琳达心中不是没有动摇,可是让她将伤口展示给众人看,她做不到。
思绪里激烈起伏一番之后,她小声问,“请问今天是几号?”
“1945年5月9日。”妇女拿起桌上一只没收的高级怀表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如果你失忆的话,姑娘,我可以帮助你想起来。”
琳达打了个寒颤。
“5月5日晚,德国人突然闯入我们的剧场……”
“哪一家剧场?”
“国民大街25号。我们演出的儿童剧和滑稽剧在布拉格非常有名。”
妇女未置可否地瘪瘪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被……德国人带走了……后来剧场里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开始克制不住地哭泣,并浑身颤抖。
“他们将你带到了这儿?”
中年妇女打量着琳达身上的毛毯,还有未被遮盖处的撕破的衣裙。
事情也许很清楚,如果她说的是实话。然而伪装者从来比普通人狡猾得多,何况这个时间多么敏感,正是起义爆发的那天晚上被带到党卫军军官家中的少女,并且她如此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无论如何,她可怜的模样似乎引起了妇女的一丝同情。
“你那位游击队员朋友,可以证明你以前未同德国人有染吗?”
她泣不成声地点头。
“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妇女的声音变得柔软,循循善诱。
这问题很残酷。
一时间,她弄不清,究竟是被占领时痛苦,还是结束占领之后更痛苦。
德国人西格蒙德……那种强大,最后迸发的强大,可以摧毁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她流着血,也流着泪,毫无反抗地看着他为她注射一管针剂,甚至心里稍稍有了解脱的快感,就这样沉沉睡去,仿佛投入了伏尔塔瓦河的怀抱。
她似乎听见他不断在耳边叹息,“布拉格……”
彼时她也在心中念着:“布拉格……”
这城市,被征服了吗,抑或是死去和重生。
有人说,生命是轮回,一环扣一环,无可逃避地纠缠。她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承载了热望与破灭,疯狂的第三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帝国、奥匈帝国……或许还有身后无数数不清的帝国。
她是一个舞台,上演着你来我往的舞台。
在妇女持续的逼视目光下,琳达想撒野。她吼道:“就是这么回事!您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可是除了你自己,谁也没看到当时的情形!你必须说出来!”
“我!布拉格市民,被占领啦!和你们每个人一样!被德国人占领,被匈牙利人占领!您还指望我说什么?!”
妇女似乎被她呛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她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说:“很不幸,我只能将你归为‘叛国者’一类。”
有那么一瞬,琳达感到滑稽,就像过去在舞台上,毫无保留的放肆的滑稽。她发出儿童剧里女巫的尖声大笑,如果有儿童在场,会多么高兴啊。她能使别人高兴,这便是喜剧演员的使命。
“至少我活着,作为小丑活着。我热爱这份职业。”她在心里如此说道。
神奇的事情,往往伴随滑稽而来。
她看见一个穿苏联军装的年轻女人从那妇女背后黑洞洞的大门里走出,手里拿着刺眼的白床单。
琳达猛然一振。即使闭上眼,她也能感受到那上面每一滴干涸的血迹——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屈辱的血。
女人低下头在妇女身旁小声耳语。她们似乎争执了几句。然后她听见女人刻意放大的声音,是一句听不懂的俄语。很显然,负责审问的妇女也听不懂。但在这场合,俄语仿佛更加神圣一些,于是妇女没再言语,只无可奈何地将琳达·罗莫娃的名字从某张纸上划去。
同一时刻,远远的广场那边传来爆炸般的热烈欢呼。可是除了庞大的苏联坦克,她什么也看不清。
周围的士兵也跟着狂欢。他们叫喊着什么,或许是胜利。属于布拉格的胜利,也是俄国人的胜利。
这个短暂的瞬间,世界十分喧嚣。欢乐,像贝多芬临死前的“合唱”交响曲,淹没了数百上千年的时光。
你无法解释,为何在如此背景下,你会注意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比如一个异国男人似乎并无含义的眼神。
于巨大的叫喊声中,她看见站在苏联士兵旁边的杰吉十分热情地同一个男人握手,并很清晰地听见:“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罗夫同志!太感谢你们了!”
而那个人,从地下室里解救了自己的苏联人,目光正越过杰吉的肩头,直直地射过来,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下一秒,她看见他与手拿床单的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蓦地感到难堪,比赤身裸体还要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