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刻骨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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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糊的回忆里,只剩下一缕时而舒缓时而高亢的管笛之声,由远而近,白雾里看不清她的容颜。百褶长裙铺在茵茵绿草之上,裙裾犹如硕大的百合,紫蓝色绣线勾边,鸢尾的花纹既像水波又像浮云,亦真亦幻。
    水落白苇人难再,风起萧管轻离别。
    鸢尾是她的姓,她嫁给西王前的姓氏,他本以为早就忘记的凌乱碎片突兀地出现,裹挟着陌生和疏离的迷雾,铺天盖地而来。
    “心芷。”
    “……”
    “你还记得鸢尾吗?”
    不要问我。请不要问我……
    手脚都被锁链牢牢地绑缚在竖起的木桩上,银色长发散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半个容颜。他通体都是白色的,仿佛无暇白璧,让人生怕贸然碰触会玷污那种纯然的质地。
    西陌香站在他的对面,并不明亮的光线里她的表情也如面具一般僵映生冷,毫无生气。
    “心芷。”
    “……”
    “你还记得鸢尾吗?”
    沉默了许久。白心芷的嘴抿成直线,低首的姿势凸显了坚毅鼻梁的轮廓,下垂的长睫却增添一抹难解的愁绪。
    西陌香在一瞬间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当初的他,哀伤和愤怒的感情被一次次埋没又一次次地复燃,最后把她烧的一点不剩。
    “木楔封印是对水系妖族最合适,也是最残酷的术,据说魔域以这种方式来处决叛逃的高等妖族,要三天三夜才活活疼痛而死,是吗?”西陌香像叙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语气异常温柔,见对方依旧毫无反应,便两步上前,缓缓伸出手。
    被触碰的刹那,白心芷身子一震。
    柔若无骨的纤手停留在他的左肩处,轻轻按了进去,直到触摸到里面接连的骨骼。“如果把我的手换成封印的楔子,结果可不止是给肩膀打个洞那么简单。封印将木系力量经由穿透的部位向全身扩散,疼痛越来越剧烈,而且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甚至没有死亡的仁慈。心芷,我看不得你受苦,不要逼我。”
    “我知道,你会做出对西华最好的选择。”白心芷胸膛起伏,有气无力地说。
    西陌香猛然攥住他的衣衫,端正的妆容似乎裂开一般,清丽的杏眼瞪得大大的,接上了白心芷下落的目光。
    “你这是指责我吗?你以为……我一心只有西华的权势地位对不对?!”
    白心芷闭上了眼睛:“西华是你的母国,正如魔域是我的故土,不可背离。人妖殊途,本来我们就是不可能的,现在更是没有转圜余地。这么多年,我已经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西陌香认命地叹了口气,右手轻轻一挥,一个女祭司同几个侍卫走进地牢,带着封印所用的器物。红布绒垫上,一个顶端尖锐、另一端粗大的锥形木楔泛着乌木的润泽,虽然是木质,却十分坚固。旁边放着长柄大锤,另外还有匕首、绷带、伤药。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西陌香眼沉地看不到底,声音却柔和,让人想到温香暖玉。
    白心芷摇了摇头。
    女人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过女祭祀递来的匕首,用牙齿咬破了手腕,赤色鲜血喷涌出来,沾着鲜血她开始施术。
    当白心芷的胸口印上血咒时,左肩的一处开始闪烁异样的银光。旁边训练有素的祭祀连忙将木锥的尖端顶住了那个光点。
    大汉抡着铁锤精准地砸了下去。砰的一声,木楔入肉一寸,鲜血迸溅的一刻受刑的人扬起了脖颈,似是咽下了痛极的惨呼。
    西陌香后退几步,捂住胸口怔怔地看着,仿佛那个硕大的钉子穿过的,是她的心脏一样。
    砰——
    木楔的一半已经隐入白皙的肉体中。骨肉断裂的声音清脆而骇人。
    砰——
    木楔终于全部穿入,只留下乌黑的头部露在外面。而白心芷已是血流不止,处在晕厥边沿,而后被生生的疼痛拉回现实。
    他的身上都是鲜血。赤裸的胸膛被血液覆盖,红白交错间,弥漫着某种临死时散发出的堕落妖媚。她想到了大片大片的苇子,在火焰里融成灰烬的场景——火热、绝望、气数已尽的凄靡。
    撒创药,止血的步骤进行了好久,西陌香倚靠着湿冷的墙壁,头上冷汗一层层流了下来。处理完毕后,女祭司行礼离开,侍卫也消失在门侧。
    “心芷,你和西华之间,我自然以你为重,可是你就是不要我的真心。你不要,非我不给。”西陌香颤抖着,抬起浸满哀伤的面庞,却没有没有楚楚可怜的柔弱,“鸢尾做错了吗?”
    白心芷强忍疼痛,艰难地说:“你做的都对。”
    西陌香艳如桃李地一笑,猛地后退,指着心口的位置:“不过,我的心好疼,你却看不见。”
    转头,她冷冷地说:“来人,把他押出去,锁在王都中心的高台上,百米之内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过了半晌时光,在牢门外等候多时的祭司遥裳犹豫着走了进去,看到太后依旧站在中央,她的脚下是一滩未及擦净的血水。
    手搭上了她的肩膀,结果她簌得一抖,猛然回身抱住了遥裳,哇地大哭了出来,毫无形象地咧着嘴抽泣,眼泪鼻涕都蹭到了鲜红的祭祀袍上。遥裳本是一闲散王爷的女儿,名分上是正经八百的郡主,年纪轻轻便做了祭祀长侍西陌香身边,算起来三年有余。
    “哎呀,陌香主子……可别哭了,他已经走好久了。”
    “遥裳,我要死了。真的。木锥入骨所引起的气血倒流,根本不是人能够承受的,等到他一死,我就解脱了。什么情爱什么西华什么叛党什么妖魔,都再和我无关。”
    “嘘,您怎么这样咒自己。不为了自己活,也要为了西华,为了年幼的王活下去。虽然他不是太后的血脉,毕竟挺讨人喜欢不是?”
    西陌香贴着遥裳的肩头,默想了会儿,似乎寻找到了点慰藉,脸上泛起了红晕的笑,喃喃地说:“恪儿……”
    正午日光如华,白心芷却在初夏的绚丽里只见赤裸裸的血色。
    他用指甲刺破了掌心,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浑身都痛,那点小刺激已经激不起丁点的反应。
    命门是灵气的交汇处,别人都在心脏、额头或者腹部,而他的在左肩。使用克制水系灵力的木楔来遏制住命门,不仅封住了所有的魔法,更严重的是它能对身体造成极大的创伤,气血乱窜,以致逆流而死,中间时间不过三日。
    痛不玉生,就是这种情形吧。千万只小虫伴着灼烧的痛感爬遍全身,钻进骨髓钻进血管,肆无忌惮地tun噬啃yao。
    他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在有个人走到他面前的时候。
    下巴被抬了起来,血红的视线里那人笑得很猖狂,猖狂得耀眼,耀眼到心痛。他在看戏,看的兴致勃勃、全神贯注。
    其实你不用来的。莫亚的人,不都是坐等生杀,保持着故作的深沉优雅吗?
    白心芷本想扯开一个笑,鲜血先行涌了出来,染红了仍旧托着自己下巴的葱白手指。
    莫亚沁人擦了擦他的嘴角,鲜红的血痕晕抹成了淡红的一片,并没有恢复白皙的颜色。
    “你看你,都流血了。”
    他的口气仿佛是疼惜,好看的眉头皱着,薄唇勾起漂亮的弧度。
    “我没想到她敢下这么重的手,真是最毒妇人心。”
    白心芷胸口起伏了几下,嘴巴逼近,眼睛大大地瞪着对面的人,好像在隐忍什么。沁人觉得自己是碰到了他的痛处,果断地抛弃了西陌香的话题,回到了最初的温柔口吻:“疼吗?”
    显然废话一句,他并不期待任何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受不了了,就告诉我。当然,知道你好像疼到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眼的地步了……别忘记血咒,我能在百里之内感应到你的心语。”
    白心芷咬唇,一缕鲜血又不可抑制地涌冒出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血红转为殷红,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面前站着的人时而分散时而聚合,只有那个毫不在意的浅笑清晰可辨。
    沁人缩回手,眼帘闪烁,在白心芷周围焦躁地转了两圈,酝酿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着他:“你想活活疼死在这里吗?这不是闹着玩的!她牺牲了你——舍弃了你——她要你死,你还在等什么?等那个女人开恩?”
    白心芷终于攒足了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开口:“你,走。”
    天光大好,大理石修建的高台反射着冷然的白光,于是在一片灿然里不识时务倔强到死的白蛇木着脸,新换的白衣上仍有血迹渗出来,遮不住全身的chou搐。如果不是紧缚的锁链,恐怕他早已缩成一团。可是一句“你走”,没有丝毫的犹豫示弱。
    呼吸急促的蛇妖痛苦chuan息着低下头,锁链勒紧肉里,磕破的血模糊了精钢的表面。沁人记不得多久没有这么心疼过了,好像莫名的东西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惊讶盖过了痛苦,而后混合为持久的不适,在胸腔内盘踞不下。求他一声,并不比wei身于他更屈辱。既然后者都做全了,前者有什么要紧?
    本能的怒火冲了上来,又退潮似的熄灭。
    不可能……一个小妖而已。
    他不过是被敌方丢弃的小卒,阵前的炮灰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他会是什么下场根本不用费心去想。活活疼死,起码不必受精神折磨,死得干净。
    沁人握紧了拳头,好像怕下一刻便反悔似的转身而走。
    待白心芷再回神的时候只捕捉到了那人落荒而逃般的背影,飞速地跨下台阶,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血的尽头。他困倦似的垂下眼帘。一滴血从闭合的眼睑淌了下来,然后又一滴,又一滴,汇成了两道鲜红的线。夜晚白心芷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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