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若能选择,只得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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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16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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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声皴猊的狂吠,那声音十分尖利,似是一头小皴猊发出的。二人互视一眼,立刻奔了出去。
在这样空旷的山谷里,皴猊的咆哮会传得很远,两人奔了好一会儿,停下脚步,只见前面,一头小小的皴猊正挥着一只前爪,盯着雪地上的一个女孩子,小皴猊尚不足一岁,还从未见过人,似乎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向她扑过去。
少女倒在地上,背后扔了只山藤编制的背筐,显然是冒险进谷里采草药的。她的一只手臂鲜血淋漓,正是被小皴猊抓伤的。
君玉念了一句咒语,那小皴猊吃了一惊,撒开四蹄飞跑而去。
少女已快被吓得晕了过去,君玉扶起那她,见她只是被抓伤和惊吓,并无大碍,立刻摸了一颗药丸放进她嘴里,又撕了一幅衣襟给她扎好了浅浅的抓伤。
女孩子这时已经清醒了过来,感激地看着二人,口里说的正是当地的土语:“央金谢谢大哥哥的救命之恩。”
央金十六七岁模样,正是当地那种典型的身材健美,容貌美丽的土著女子。君玉微笑着道:“小姑娘,你为什么这么大老远地来到这个山谷?”
央金眼中小鹿般的惊恐在这样的微笑之下平静了下来,忽然,她的目光转到了君玉手上的那朵小红花上,双目放光,欢喜不已:“我阿爸生病了,我要找一种草药给他治病。”
君玉见她那样欢喜的神情,心里一动,将小红花递了过去:“可是这种花儿?”
央金高兴得跳了起来,几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惊吓:“正是。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君玉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笑道:“小妹妹,把花儿收好,赶快回家吧。”
央金拿了花儿,又向二人行礼道谢,君玉看她已经无恙,还是有点担心:“央金,你一个人出去,不害怕么?”
“不,只要没有皴猊我就不害怕。”
君玉笑了:“你就放心走吧,没有皴猊会再来吓你的。”
央金背了背筐,欢快地远去了。
※※※※※※※※※※※※※※※※※※※※※※※※※※※
夕阳已经慢慢地往西边倾斜,一阵细微的风吹起刻骨的寒意。
君玉揉了一团冰雪在脸上,立刻针扎一般的疼痛,却让人清醒。
山谷里的小木屋只在里许,却已经远在天涯。
君玉微笑道:“拓桑,你该回去了,五天后,就是换服节换袍节
那样明媚的笑脸太过刺目。拓桑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换袍节,为什么要有换袍节?”
“我就不去观礼了。”
朝中早有“和圣宫结党营私”的弹劾,如今,“休假”期间的兵马大元帅,怎能再不远万里公然出现在“博克多”的换袍大典上?
“君玉。”
“嗯,该告别了。”君玉伸出手,拉住了拓桑的手,轻轻在脸上帖了一下,立刻放开:“再见了,拓桑。”
“君玉……”
“再见!”
“君玉,我们要在一起。”
“不,我们不能在一起。”
“君玉,你说过你相信努力的。”
“可是,这努力太过渺小也没有用处,我不敢强行挣扎。”
“既然你都可以不是大元帅,我也可以不是……”
君玉面上的微笑不变:“拓桑,你永远都是‘博克多’,是倾圣宫之力培养起来的领袖。如今,拉汗教正在虎视眈眈,你若稍有差池,只怕这片土地上就会大乱不止,生灵涂炭。你肩负着所有教众的希望和信仰,你就得对他们负责到底。一入教门,你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大元帅可以辞去,‘博克多’却不能辞去。”
若能选择,只得来世呵。
拓桑默然无语。许久,才点了点头:“圣宫,只能有转立的‘博克多’,绝不能有辞职的‘博克多’!君玉,我明白。”
他也微笑了起来:“君玉,我们是该说再见了。”
君玉微笑着点点头,转过身,踩着前方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去。走出几步,脚步一阵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怪只怪那积雪太厚呵。
君玉稳住身形,又走出几步,身后,拓桑已经奔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君玉……”
一些热的水珠滴在面前的雪地上,融化了几片雪花。
君玉不敢回头,也无法开口,那样的拥抱太过用心,几乎像一把巨大的枷锁,让人无法挣扎。
夕阳已经全部沉下了山谷,南迦巴瓦的晚风吹动雪地上高高的经幡,发出呜呜的凄厉的声音。
那枷锁般的手慢慢松开,君玉只觉得心里一空,刚松了口气,右手,已经被那双有力的手轻轻拉住:“君玉,我送你一程吧。”
君玉点了点头,在背风处,小帅的长嘶声已经传来,君玉牵了马,二人一马慢慢往前走着。
“君玉,你准备去哪里?”
“我想先去蜀中‘寒景园’找舒姐姐,然后再做打算,我已经给她捎了消息。”
她看看拓桑的神情,笑了:“你亲眼见过的,舒姐姐待我极好,有她在,你大可以放心。”
“你不再回凤凰寨了?”
君玉深知,皇帝已经大大疑心自己的身份,如果就此再不回凤凰寨,那更会惹他疑心,只怕假期未满又要多生事端:“待找到舒姐姐,我还得回去一趟。我想尽可能地稳妥辞官,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创办一个书院,过安静的日子。”
而且,凤凰寨还有北方四杰、赵曼青和莫非嫣、林易安等人,他们都正在等待着自己归去。
两人在黑夜的南迦巴瓦脚下踽踽前行,君玉看了看前方的茫茫夜色,心里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今夜永远也轮回不到黎明,一条路就这样永远走下去,那该多好?
可是,黎明终究来临,小帅一声长嘶,清晨的风凛冽地刮在心上。
已经完全走出南迦巴瓦,君玉看了看那火红的朝阳,跃上马背,笑道:“拓桑——”
拓桑凝视着她,心里一紧,那明媚的微笑也遮掩不住面上奇异的苍白和悲凉。
君玉的声音十分平静:“每次,都是你看着我的背影,这次,你先离开……”
拓桑点了点头,转过身,慢慢走了几步,然后,运了功力,飞奔起来,一会儿,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崇山峻岭之中。
朝阳下,君玉轻轻拍了拍马背,小帅扬蹄,慢慢地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印下一个深深的雪痕。
这时,一个人影慢慢地从一棵堆满厚厚积雪的巨大古柏树后走出来,他虽然穿了极为罕见的特制雪貂斗篷,身上心上也一阵冰凉。
那两个微笑着告别的人,谁也没察觉出他的一路跟踪。若不是悲伤迷心,两个功力如此高强的人怎会丝毫也察觉不出如此长时间的被跟踪?
他追上去几步,又停了下来,斗篷一阵歪斜,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自己心底冷冷的绝望的声音。
他看着少年以往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酋瞬间消失。马蹄慢移,少年伏在马背上,单薄的身子似乎一阵轻晃。
心里一阵刺疼,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万里迢迢来到这冰雪之地,并非是为了痛恨、憎恶那拓桑,而是为了来看看她。
她要远走,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自己,更加不能。
于是,唯有如此,才能再见她一面。
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那太过令人痛彻心扉的永别;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那微笑下面的深刻悲楚,他心里那股深深的怨恨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另一种陌生的冲动却越来越强烈:再也不去管那什么“博克多”的废立了。如果可以握了她的手,如果可以好言安慰她,如果她允许——天涯海角又何尝不是天堂?
那细微的声音是一些有着强悍生命力的四足小兽偶尔窜过。他紧走了两步,伏在马背上的少年依旧没有察觉出后面有人。
小帅一声长嘶,马蹄轻扬,速度稍微加快了一点儿。
太阳毫无温度地越升越高,山路越来越滑,小帅的速度更慢了下来。马上的少年依旧伏着,没有抬过头。
一直跟在身后的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天地之间只有马蹄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丝毫鲜活的气息。
前面是一条分岔口,主人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小帅似乎漫无目的地走上了一条稍微平坦的山路。左边的山体是厚厚的积雪,右边是并不太深的一条沟壑。
山路上的冰凌越来越滑,行路也越来越艰难。
一只松鼠从一棵小小的雪松上跳过,一团雪正落在小帅头上。小帅吃了一惊,但是,它是一匹久经训练的战马,虽然一惊却并不慌乱,只是又加快了一点儿速度。
又是一只无名的小动物突然窜出,那山路实在太滑,小帅的前蹄一歪,踏在了左边的一团厚厚的积雪上,那积雪立刻下陷。
马上的主人似乎清醒了一点儿,刚刚抬起头来,已经来不及了,小帅的蹄子再也收不住,整个往沟壑里陷下去。
立刻,厚厚的雪块漫天压下那沟壑,一场小小的雪崩卷了一人一马沉入了壑底。
“君玉……”
跟在后面的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飞奔上去,却哪里还来得及。
雪雾弥漫了眼睛,跟在后面的人心里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身子已经随着那急速的雪雾一起坠了下去。
待睁开眼来,四周是白茫茫一片,只听得小帅的一声悲鸣,却无法转头看它究竟在哪里。
他想起身,却发现身子已经完全被雪埋住,只有头和一只手露在外面。
胸口闷得几乎又要晕厥过去,他一运气,四周雪块飞溅,四肢一阵松弛,胸口的那种窒息也忽然消失,却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前面两丈远处,悲鸣的小帅断了一只后蹄,在小帅的旁边,君玉只露出头和双手,双眼紧闭,浑身被白雪覆盖着。
他摇晃着奔了过去,拼命地拨开她身上的积雪,喉咙里几乎都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君玉,君玉……”
君玉的眼睛紧闭着,面色已经和周围的雪地完全一样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鼻息,心里却一阵惶恐,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幸得还有微弱的气息。
他心里一松,扶了君玉,背在背上,又看了看那断了一蹄的小帅,自言自语道:“我管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小帅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人,长嘶一声,一瘸一跳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走出这条沟壑,前面是一条小径,他在越来越深沉的夜色里停了一会儿,看了看方向,上了一条小径,往回路的方向走去。这茫茫群山里并无人烟,穿越了重重回路,那里,是通向驻地大臣府邸的方向。此举虽然危险,但是,此刻,再也没有什么比先救她的命更重要的了。
他背着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身后,小帅一瘸一拐地跟着,偶尔发出一声长嘶,在只有风乎乎刮过的黑夜里,透出一丝生命的气息。
也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依旧走不出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此时,他已经完全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迷路了。
他胸口一闷,又吐出一口血来,脚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一松,背上的君玉也重重地跌在地上。
短短几步,他几乎是爬了过去,抱起君玉,却再也站不起来。
君玉的双眼依旧紧紧闭着。
耳边的寒风呜呜地刮着,他将脸轻轻帖在君玉的脸上,发现两个人的手脸都已经完全如冰块一般。
如果站不起来,如果走不出这片山道,这个地方,就是两人的葬身之处了,身后的小帅,又发出一声悲嘶,在这样的夜里,回荡在群山。
他紧紧地抱住君玉,在黑夜里惨笑一声,只觉得心里慢慢地宁静下来。
此生此世,他从来不曾这般和君玉接近。他摸摸君玉的心口,还有微弱的跳动,他知道,很快,在这样迷失的寒夜里,那跳动就要停止了。
而自己的心跳,也将要和她一起停止了。
他扯了自己的雪貂斗篷,将两人紧紧捂住,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喜悦,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眼前有一阵金星在乱七八糟地闪耀……
他第一次见到君玉也是在茫茫的雪地上,千思书院里,小君玉穿一身蓝色的袍子,丰姿翩然,神态若仙,一笑之下,百花齐放。
“君玉,我叫君玉。”
他看见自己向小君玉跑去,这一次,终于拉住了她的手,耳边,似乎又听到那细微花开的声音,心里一阵喜悦,眼睛慢慢闭上。
拓桑飞奔在盘旋的山道上,心里那股奇异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尽管他已痛下决心永远忘记凡尘俗事,可是,君玉告别时那微笑的面庞太过凄凉,总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坚定的决心慢慢地松懈下来,他奔跑的脚步也越来越缓慢,终于,他调转头,往君玉离开的方向追了回来。
他一路追踪着山道上的马蹄印迹,从夕阳西下到夜幕降临,终于,那马蹄的痕迹在山道的一片坡体变得混乱不堪,且就此消失。
他探头看了看那片不太深的沟壑,有明显的小小雪崩的痕迹。
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几乎立刻化成了现实,他像壁虎一般踩着山崖,跃下那沟壑,沟壑里砸了三个大大的雪坑,看得出,一个是马的痕迹,而另外两个却是人的痕迹。
在那马的雪坑印记上,有一大片血迹,显然是马留下的,而雪地上的另一个坑边还有一小团血痕,几乎被冻成了一团红黑色的冰块,空气中,似乎还有着微微的血腥味。
他心里一松,君玉是一个人,这痕迹却是两个人,可是,如今,这两人一马都已经没有了踪影。可是,立刻,心里又一紧,那马蹄印却正是记忆中小帅的。
他看了看沟壑凌乱的足迹,显然,这场雪崩是马失蹄造成的,并不太严重,所以,那两人一马已经沿着沟壑往外走出去了。
他顺了那沟壑的足迹走出去,天色早已黑尽,在那山道的分叉口,只辨识出那足迹是在往回走。
墨汁一般的黑夜中,风呜呜刮着,像隐藏着无数的妖魔。拓桑已经完全辨识不出任何足迹了,他紧一步,慢一步地走着,那两人一马似乎平地消失了。
好一会儿,忽然听得远远一声马的悲鸣,这悲鸣太过凄厉,久久地在群山黑夜里回响。
拓桑多次听过这马的长嘶,立刻往那方向奔去。
越来越砭骨的夜风里,那马儿又是一声悲鸣响在耳边,几乎让人心胆俱裂。
拓桑奔过去,他亮了火褶子,却见一见宽大的斗篷紧紧罩着两个人,他掀开斗篷,两个人都已经昏迷不醒,浑身冰凉。
而那斗篷的主人,竟然是朱渝。
他也顾不得朱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和君玉在一起,立刻分开二人,在每人口里塞了一粒药丸,然后,一手抱了一人,在山道上飞奔起来。
※※※※※※※※※※※※※※※※※※※※※※※※※※※
圣宫。
烛光下,赤巴面色从未有过的焦虑。
他虽然是外事总管,但是,平素静心修炼,修为虽然比不上圣宫第一流的得道长老,可也已经相当不错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会方寸尽失,可是,此刻却完全没有了丝毫冷静沉着,几乎完全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一名“博克多”身边的贴身僧人走了进来,面色依旧十分惊惶:“‘博克多’还没有回来。”
赤巴面色更变:“只留下一人等候消息,其他贴身僧人立刻分头去找,记住要秘密行事,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几名贴身侍从领命而去。
赤巴手执转经筒,却哪里念得下一个字?
约莫一注香的时间,一名十分高大的教徒拖了条铁棒进来,正是夏奥。
赤巴立刻道:“情况如何?”
夏奥神色紧张地摇摇头:“莫非‘博克多’落到了拉汗教的手里?”
赤巴几乎绝望了起来:“明天就是换袍节,要是‘博克多’再不出现,到底该怎么办?”
“换袍节”不仅有圣宫上下和三大寺院的参与,更有驻地大臣的参与,双方要交换礼节。“博克多”无故缺席“换袍节”,还是圣宫历史上头一遭,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和可怕的猜测。
赤巴一声怒喝:“立刻叫贴身侍从。”
留守的那名贴身侍从惶恐地走了出来。他是负责“博克多”起居的两名侍从之一,对“博克多”的行踪最为了解。
“博克多最近行为是不是十分反常?”
贴身侍从不敢不答,只得道:“‘博克多’以前的行为一直十分正常,自今年‘雪域节’后,就经常忧心忡忡,时常外出……”
“都去了哪些地方?”
“不知道,我们不敢过问‘博克多’的行踪。最初,我们以为他是寻密地修炼。”
“‘博克多’这次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8天之前,我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很快回来,谁知道现在都没有回来……”
“好了,你下去吧,一有‘博克多’的消息立刻回报。”
贴身侍从答应一声,离开了。
夏奥道:“现在,该怎么办?”
赤巴想了想:“如果‘博克多’明天早上还不出现,就告诉来宾,‘博克多’生病提前闭关,无法出席‘换袍节’。”
“应付得过去么?”
“不知道,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驻地大臣的府邸。
秦小楼今天起得特别早,因为,今天要去参加博克多的换袍大典。他这个驻地大臣的主要职责就是和圣宫协调好关系,维持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的稳定以免为外来势力所趁。
出席博克多的“换袍大典”,是他一年工作中必须出席的重大活动之一。当他换好礼服,带了几名主要官员正准备出门时,忽报赤巴有要事求见。
秦小楼十分意外,可是,听完赤巴的事由,他就不止是意外,而是惊诧了起来:“你说什么?博克多生病提前闭关不出席‘换袍大典’了?”
赤巴点了点头:“实在抱歉,昨晚,‘博克多’已经闭关。”
秦小楼讶然道:“可是,从来没有博克多在换袍节提前闭关的啊?”
“因为博克多病重,无法出席,还请各位贵宾原谅。”
秦小楼和赤巴去年为了给西北军筹集粮草,两人多方来往,关系密切,心里虽然疑惑不已,却也不愿一直让赤巴为难,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好了,下官知道了,下官会向其他人交代的。”
“多谢秦大人。告辞!”
“告辞!”
“博克多”在换袍大典之际提前闭关的消息虽然让众教徒意外不已,但是,这些一心修炼的教众也很快平静下来,各自做自己的功课去了。
夜色已经深去,圣宫大殿已经安然歇息。
表面的安然下,却是无比的焦虑。
赤巴以打坐的姿势想静下心,可是,哪里静得下心来?
忽然,一个贴身侍从走了进来,低声道:“博克多回来了。”
赤巴立刻起身,来到“博克多”的居殿。
赤巴见“博克多”依旧威严庄肃,并无异状,大喜行礼:“见过博克多。”
拓桑点了点头:“你们休息去吧。我要即刻闭关了。”
赤巴还想问什么,可是,却不敢开口,只得道:“博克多,您未遇到什么意外吧?”
“没有意外,我很好。”
赤巴行了礼,恭敬退下,总算略略放下些心来。
8名侍从都站在门外,拓桑走了过去:“除了你二人,其他人全部出去吧。我闭关这段期间,你们就自行修炼。”
一众侍从退下,两名贴身侍从也关好房门,到了各自的修炼室。
万籁俱寂,烛光摇曳,拓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站起身,迅速进入了卧室旁边的修炼密室。
巨大的石板已经落下,将这间空阔的密室和外界完全隔绝。
密室有两个部分,拓桑进了里面那一间,点燃了一只蜡烛。
烛光下,躺在地上的君玉,依旧双目紧闭,可是气息却已均匀了许多。
拓桑拿了一个发出莹润光泽的珠子放在她口中,扶起她,将双掌抵在她背心运起功来。
慢慢的,君玉脸上有了一丝潮红,一口血腥气直往喉头上涌。多年的征战、几次的重伤,长久的奔波劳碌和永别的悲楚,曾经坚韧的生命也渐渐如经霜的黄花。此次的雪崩,好在小帅踏空之前,她已经反应过来,凭了内力稳住下坠的身形,虽然没有受什么伤损,只是被窒息了一段时间,可是就如最后的一片羽毛,也终于将骆驼压倒了。
又过得一会儿,君玉吐出几口黑色的淤血,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蜡烛已经燃尽,拓桑却没有动,轻轻抱住了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君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黑暗中,那柔情似水的声音让人恍若梦中,而真正梦中的冰天雪地却已经远去。君玉握着那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低声轻笑道:“好多了!”
面前的珠子发出非常悦目的温润的光芒,君玉拿起看了看:“拓桑,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佛珠。用它可以吸尽你身上的寒气和一些未清除的余毒。你这些年受过几次重伤,又未能得到很好的休养,身上余毒和寒气都很重,如果不能尽快清除干净,对你的身体会有很大的损伤……”
她看着那颗十分奇特的珠子,在那样温暖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声音有些惊惶:“佛珠?这是哪里?”
“这是我修炼的密室。你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君玉想起自己的母亲,盛年早逝,也许,正是她早年受的几次重伤始终未能痊愈的缘故吧。
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博克多”的寝宫只有一个女人可以进入,那就是“博克多”的母亲。“博克多”修炼的密室,则是母亲都不许进出。而拓桑的母亲早已逝世!
“君玉,你在担心什么?”
“如果被人发现,你会……”
“这是我为期一个月的闭关时间,没有人会发现的……”拓桑看了一眼那吸毒的佛珠:“君玉,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我一定要看到你完全康复,看到你平安离开,否则,我终生都不能安心……”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儿,在心底默默的长叹一声:此后,就算漫漫深宫,密室终老又有何妨?
“在你昏迷时,朱渝也在你身边,看样子是他救了你啊。”
君玉忽然记起雪崩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正是朱渝的声音,不禁立刻道:“朱渝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
“他被雪压得窒息了一段时间,胸口积压了淤血,此外还有一些外伤,不过并无大碍,我已经给他服用了一些疗伤的药丸,将他送到了驻地大臣的府邸,自然会有人照顾他的,你放心吧。”
君玉松了口气,想起朱渝那声呐喊,心里十分难受,却也十分意外,朱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在朝中任有要职,怎敢私自动身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她心里越来越不安,却道:“对了,你赶上换袍节没有?”
拓桑沉默了一下:“没有。”
“那,你出关后怎生向他们交代啊?”
“出关后再说吧。君玉,你不用担心我,我自会有办法的。”
君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一阵倦意袭来,眼皮耷拉着,她又睡着了。
密室里也分辨不出白昼和黑夜的交替。
君玉再次睁开眼来,除了佛珠那淡淡的光芒,密室里依旧一片黑暗。
她坐在一块厚厚的羊皮褥子上,旁边还放着一些清水、干果和干粮,也不知拓桑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东西的。
“博克多”闭关期间少饮不食,这些,都是为她准备的。
她的双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拓桑,拓桑正以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坐着,双眼微闭,似乎早已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
她也学了拓桑的样子,打坐起来,很快,心境就完全平复下来。
拓桑的心里像藏了一把火在熊熊燃烧,他悄悄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君玉。他跟君玉不一样,他从小就在这样黑暗的密室里长大,在这样的微光里,也能将君玉面上细微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君玉正静静盘坐,那姿态、神情,完全如老僧入定一般,脸上有种淡淡的圣洁的表情。
他记起君玉第一次在铁马寺参加讲经大会时也是看一眼就能完全如老僧一般做出那种十分标准的打坐动作,听一遍就能完整地和那些教众一起大声念整本的经文,这也是赤巴和夏奥特别崇拜她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夏奥,更是坚定地认为她的前世一定和圣宫有极大的渊源,否则,那些需要不知多少年才能背诵的繁复经文,她怎能看一遍就能背出来?
他自己当然知道,君玉并非是和佛门有什么重大渊源,而是天下间真有那种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人。他现在修炼的是密宗里面最复杂的一项定心术,姿势十分古怪,如果没有多年的修炼经历,是很难做到的,可是君玉居然完全做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看上去,简直就如修为很深的老僧一般。
真是个聪明的人儿!
他心里忽然第一次涌起恶作剧的念头,他伸出右手,轻轻在君玉眼前晃了几晃,君玉的眼睛依然闭着,他的手几乎快触摸到她的长长的睫毛了,她依然闭着双眼,呼吸均匀。
拓桑凝视着那样淡淡的圣洁的表情,微微一笑,心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慢慢平息了下来。——如果,每次睁开眼睛,她就这样在身边,此生,又还敢奢求什么?
她在哪里,天堂就在那里。
驻地大臣府邸。
朱渝从床上一跃而起,嘶声道:“君玉,君玉在哪里?”
负责伺候他的两名仆人吓了一大跳,立刻上前拉住了他:“朱大人,你醒了?”
朱渝看看这陌生的房间,面前是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哪里有丝毫君玉的踪影?他心里更加害怕,却也完全清醒过来,不再嘶喊,只是大声道:“这是哪里?”
“哈哈……”一个人大笑着走了进来,正是秦小楼:“你这小子,真那么痛恨君玉?梦中都是这样的语调叫他的名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在相思心仪的女子呢。”
“你开什么玩笑?”朱渝怒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秦小楼面色一沉:“昨天深夜,巡夜的侍卫发现你被放在府邸的门口,我正想问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朱渝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急道:“他们知道是谁送我到这里的么?”
“不知道,他们看见你时,就你一个人躺在门口。”
秦小楼还想问些什么,朱渝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多谢,就此告辞。”
秦小楼知道他率“千机门”此行前来是负有重要任务,他们都是以驻地大臣的协理官员身份来此,名义上虽然是他的下属,事实上,他丝毫也没有干涉的权力。“千机门”的人众,一旦沾染上身,稍有不测就会令你身败名裂或者是家破人亡,秦小楼见他们不主动提及来此的缘由,自己虽然也已经料到几分,却乐得避开,始终不主动开口,只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秦小楼早知道朱渝正是这伙人的首领,但朱渝刚一到这片土地上就单独行动,来了一个多月,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朱渝打照面。两人虽然谈不上友好,但是,在秦小楼眼中,朱渝这位幼时同窗自然和“千机门”众人大不一样,秦小楼热心道:“你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尽管说一声。”
朱渝冷冷道:“用得着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秦小楼一直和孟元敬、君玉等人友好,深知朱渝的少爷脾气,也不以为意,心想:“这小子,永远都是这副样子。现在又不知被谁暗算了一道,难怪摆出这样的脸色。”
朱渝出去转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心里已经有了底,拓桑居然没有出席此次的换服大典,就称病匆忙提前闭关,中间一定大有蹊跷。
此时,君玉生死不明,他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跟拓桑有关,但是,现在拓桑正在闭关期间,他即使奉旨前来,也绝不敢贸然去打搅“博克多”的修炼。
和君玉在一起似乎还是眨眼之前的事情,可现在,人却凭空消失了,朱渝心里毫无头绪,益发焦躁起来。
他从来没有比现在这样更痛恨拓桑,如果自己当时就那样死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是,这该死的拓桑偏偏要多事返回来干什么?
如果他带走了君玉,自己莫非就这样终生也见不到她了?
他忽然又想到:万一带走君玉的不是拓桑,她不是生死难料?
这个念头更加让他坐立不安,君玉,她到底在哪里?
“朱大人。”
一个完全是当地人装束的壮汉匆匆进来,正是“千机门”的副统领张瑶星。
“有什么消息?”
“据‘博克多’的一名出行侍从透露,‘博克多’在换袍节前外出了8天,换袍节那天称病闭关其实是没有能够赶回来,圣宫无法交代,所以赤巴谎称他重病……”
“他现在到底回来没有?”
“据确切消息,他已经回来,正式闭关了……”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没有更多消息了。我们的内应是一名出行侍从,按照他的身份只能知道这么多了。完全了解‘博克多’在宫里的情况的必须是两名起居贴身侍从才行。”
“你们想办法找到起居侍从……”
“我们早就试过了,没有用,起居侍从对‘博克多’绝对忠诚。他们并非寻常人,本来就难以收买或者威胁,对这两人更是没有办法。”
朱渝冷哼一声。
张瑶星道:“朱大人离开这么久,有没有什么线索?”
朱渝摇了摇头。
张瑶星又道:“真是奇怪,我们虽然查出那‘博克多’外出几次,却怎么也跟踪不到他的形迹,而且,密探这么久也没有查出他和任何一个女子来往,莫非那‘博克多’并非是为了某个女子,而是在与一些神秘势力接洽?”
朱渝在心里冷笑一声:“拓桑是何等本领,你们这些蠢猪怎么跟踪得了他?”但是,面上却道:“再查下去,丝毫也不能放松。”
张瑶星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张瑶星离开后,朱渝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圈子,他虽然不知拓桑到底有没有在密室里“闭关”,但是,拓桑跟君玉在一起却是无疑的。按照君玉当时的情况,拓桑怎会弃了她独自袖手“闭关”?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那两人莫非躲在密室里?
“博克多”的密室,连“博克多”的母亲都不能进入。
他骇然摇摇头,想摇掉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却越想越觉得可能,哪里还呆得下去?立刻往驻地大臣府邸而来。
秦小楼听了他的提议,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骇异道:“你是不是疯了?竟然想闯‘博克多’闭关的密室?别说你,就连皇帝本人亲自前来,也万万不敢擅闯。‘博克多’的地位何等尊贵,你真若如此,那百万教众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会和你拼命到底的……”
朱渝噎住,他倒不在乎和不和那些教众拼命到底,而是忽然想到,若闯进去,君玉真在里面该怎么办?
如果不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单就休假期间的兵马大元帅出现在博克多的密室这条大罪,也完全能够坐实她“结党营私”的罪名;
而一旦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她也完全就身败名裂了。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擅闯‘博克多’密室?你们此行到底想干什么?”
“查证‘博克多’不守清规的罪证。”
秦小楼怒道:“难道那密室里还会藏有什么女子不成?你们‘千机门’的想象力和栽赃本领也实在太离谱了点吧?”
朱渝没有回答。
尽管心里早已隐隐猜知,秦小楼还是勃然变色,上一任的驻地大臣就是因为“千机门”调查事件未果,被诬了一个协助不力的罪名,最后被贬斥调离。
他道:“千机门不是早已出动过一次了么?结果查到了什么?现在,你们又从哪里听来空穴来风到此兴风作浪?”
第一次“千机门”出动,已经惹得圣宫上下大为不满,秦小楼上任后,多方努力才和他们搞好关系,现在又面临巨大风波,心里自然不悦。
“你们又查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查到。”
朱渝道:“皇帝叫我们有必要的时候找你协助,我看你对那‘博克多’倒是相信得很啊。”
秦小楼怒道:“现在正是非常时刻,赤金族笼络了拉汗教对圣宫的打击已经越来越严重,除了大规模的刺杀和争端外,更是到朝廷密告,妄图无中生有。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圣宫对西北军多方援助,他们正是要另外扶持己方信任的傀儡,让圣宫最终和赤金族结盟,你们此行正是大肆破坏给对方机会啊……”
“君玉和圣宫的关系很好?”
秦小楼冷笑一声:“当然,君玉先后救过夏奥的性命,解除铁马寺大难,营救博克多于危机之中,他们把他当天神一般看待,所以从不参战的他们才会在去年西北军中相继爆发瘟疫和粮草断绝的大难时,为西北军多方奔走……这些,他们并不是为君玉私人做的,而是为整个西北军做的。朝廷的军饷迟迟到不了,正是因为他们的援助才击溃了真穆贴尔,难道,这也成了罪证?怎么,你那丞相父亲不会又给君玉安一个什么‘结党营私’的罪名吧?”
他盯着朱渝:“我真不明白,君玉如此人物,怎会惹得你从小到大那般讨厌他?”
“嘿嘿,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顺眼,从小就十分讨厌她,秦大人,你待如何?又为她抱不平了?”
“你两人的恩怨,我也无意过问,不过,我奉劝你,千万别有那愚蠢的想法,想去擅闯什么‘博克多’密室。现任‘博克多’十分受教众拥戴,我从来没有觉得他有什么行为不妥之处……”
“那他何故缺席换袍节?”朱渝截口打断了他。
秦小楼一怔,他也一直在忧虑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才道:“赤巴说‘博克多’重病提前闭关,这又有什么可疑的?”
朱渝大笑起来:“秦小楼,你不觉得这个借口很牵强么?当然,你如此崇拜那‘博克多’,你自己肯定是觉得合情合理的了?”
“‘博克多’出关后,会自行交代的……”
“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交代。”
然后,朱渝也不等秦小楼回答,就大笑着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