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非嫣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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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天气凉了起来。
    两匹快马在峡谷之中驶了约莫三个时辰,进入层峦叠嶂的群山,凤凰寨已经远远在望。
    山寨沿着山势而建,周围有蜿蜒的城墙和城堡,墙外墙内都有丰饶的田野和茂盛的茶园。
    越近山寨,就越见一片灿灿金黄如花海一般,原来是满山遍野的金菊盛放。寨门上有着三个大字“凤凰寨”!
    远远地,寨门开了,看守寨门的是两个健壮的女子,看见君玉,一声清越的哨声,田间、园里、院里,竟然涌出近百名女子,齐声欢呼“君公子回来啦……”
    “先生!”君玉在一众女子的簇拥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弄影公子淡淡地笑了笑,这时,众多女子似乎才发现君玉身边这位飘然出尘的俊逸男子,纷纷打量着他。
    一个满脸笑容的圆脸少女快步奔来,高声道:“公子旅途劳顿,还有要事,各位姐妹请各自忙碌!”
    君玉笑了:“曼青,辛苦你了!”
    曼青笑嘻嘻地回答着,眼睛却骨碌碌地往弄影公子看去。
    “这位是弄影先生,曼青,你马上通知四大头领到聚议厅,有事相商。”君玉吩咐着,曼青笑盈盈地答应着去了。
    君玉又朝众女子微笑着挥挥手,这些女子嘻笑着各自散去了。
    弄影公子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不禁低声道:“骑马倚斜桥,满楼**招!君玉,她们都很喜欢你啊。”
    君玉回头,第一次看见弄影公子面上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也笑了,“她们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我也很喜欢她们!”
    两人往前面直走,君玉给弄影公子介绍着山寨的情况。
    凤凰寨依凤凰山而建,方圆五百里内山明水秀,除了凤凰寨原有之人,近几年来更多了各地投奔来的移民。
    山寨原来的大寨主叫做赵从龙,就是曼青的父亲,组织几百弟兄干起了绿林的勾当,专对过往的官商和大盗下手,也曾多次和朝廷的官军交手。三年前,在和一队官兵交手时,赵从龙受伤,被路过的君玉所救,回寨不久就伤重不治,抱憾而去。
    朝廷得知赵从龙逝世后,立刻发兵围剿山寨,君玉带领一众人马,连出奇兵,官兵大败撤军,随后,年少的君玉被推举为大寨主。
    此后,君玉立下法令,严禁寨中弟兄掳掠,组织人众闲时练兵,忙时耕作。这时,边境战乱,关外不少流民沿途逃逸,凤凰寨立刻开门接纳,随后,闻风者众,三年后,凤凰寨周边已经有了几万户居民,开垦周围广大田地数千顷,一时之间,茶园葱郁,田野富饶。
    由于边关告急,朝廷草草派了一万士兵把守凤凰城,原本是暂驻此地驻管粮草,随时支援前线。驻军刚到,前线的几万大军已经败逃,守城将军彭东眼看不妙,也不派兵支援,驻扎了下来。此后,彭东并不忙着练兵抵御外敌,反急着清剿“凤凰寨”,想立点功劳弥补没有支援前线的过失。
    第一次交锋,总兵彭东就被“请”到了山寨,此后,和君玉达成了攻守同盟。彭东本来是迫不得已才答应签约,但是,不久后,蒙利尔率精兵夜袭凤凰城,彭东紧急求救,在君玉的安排部署之下,三日之内全歼敌军,一剑将蒙利尔斩于马下!尽管守兵也牺牲了五千多人,但这毕竟是多年来朝廷对关外的第一场重大胜利。彭东因此不仅逃脱了惩罚,而且加官晋爵。
    彭东此人胆小怕事,从军也不过为的一个封妻荫子,既无谋略也无远见,手下全是一群乌合之众。此战告捷后,朝廷期望甚高,彭东为了保住战绩再立新功,不得不完全倚仗君玉。更让彭东放心的是,在给朝廷的奏折上,君玉让他只字不提自己,彭东实无统帅之才,又清楚地看出君玉毫无“封妻荫子”之心,干脆乐得轻闲,军中大小事情全由君玉安排,自己只管独得功劳就可以了!
    此战后,君玉已完全成为凤凰城的实际统帅。她深感加紧练兵的必要,派出寨中原有的三大老头领长驻兵营练兵布阵,并远近招募当地闲杂壮汉和矿工集中训练。
    由于寨中精兵已经全部抽调城中,山寨只剩老弱妇孺。她将寨中12岁以上男子全部组织起来,由寨中几位新加盟的年青头目带领,忙时耕作种植,闲时练兵习武修筑围墙。而几百名壮年妇女儿童则由赵曼青统领,忙时纺织刺绣,闲时读书练习武艺。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一所葱翠环绕的宅院,大门上书“聚议厅”三字。
    两人一进门,堂上端坐的四个年青人齐齐站了起来,“见过寨主!”
    这四个年轻人号称“北方四杰”,老大卢凌、老二东方炯、老三白如晖、老四耿克。四人一次在沙漠上遇到回回大军抢劫商旅,四人仗义出手,结果寡不敌众,当时,君玉正带领几个凤凰寨的兄弟开始第一次边境茶叶交易归来,于是出手救下!
    四人就此投奔了君玉。那时山寨正缺人手,四人很快被委以重任,不久就成了山寨最重要的年青将领,尤其白如晖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矿产生意和盐运声音都做得有声有色,山寨的半数收入来自于此,深受君玉器重。
    而山寨的另一项重要收入来源于山上自产的茶叶和马匹的驯养。这些年,卢凌负责和北方商旅的茶叶贸易和马匹交易,收入也不斐。
    东方炯心细如发,善养训鸽,并且精通几十种边境少数民族的语言,在凤凰寨中两年,为山寨建立了庞大的情报网络,这让凤凰军每次出征都是有备而去,几次大战的胜利,东方炯实在功不可磨!四兄弟中,耿克武功最高,主要负责山寨没有被编入凤凰军的老弱男子和妇女儿童的日常军备训练。
    君玉用赚来的钱财购买了大量武器和马匹;寨中的“凤凰军”装备比朝廷的所谓精兵强将胜过多多。而山寨里另一项重大的开支则是孩子们和妇女的书本学习费。山寨建立了自己的学堂,由村中几个识字的老者任教。
    君玉将弄影公子请到上首,自己在侧面的椅子上坐了:“这位是我的策论先生弄影公子,我出征后,先生会代我全权处理寨中事务,希望兄弟们多多协助!”
    四人齐诺,弄影公子回礼,举止自有一股气度和威严。
    “卢凌,你那里最近有什么情况?”君玉问。
    “这次外出,我遇见以前一个熟识的哈萨克士兵,他现在加入了赤金族军队。说赤金族和胡王已经完全结盟,据可靠消息,胡王大军三个月前铸造了一大批兵器,可能会有新的动向……”
    弄影公子道:“赤金族新近崛起,骁勇善战,可能将来比胡王那号称的几十万大军更成大患。如今昏君老迈,朝廷大权为朱丞相独揽。朱丞相只手遮天,贪残凶暴,很多忠直大臣稍有弹劾便被他强行压下或者打杀流放,因此言路全被堵塞,无人敢多说一句。朱丞相一会儿主战,一会儿主和,全凭他的一时喜好。北方军中的大元帅汤震,和朱丞相过从甚密,这些年边关屡屡告急,汤震常常一溃千里却依然加官晋爵。汤震为人极端骄矜,刚愎自用,打压人才。此次决战他又是主帅,结果如何真是不堪设想……”
    君玉暗思弄影公子所言不无道理,边境今后只怕再无宁日了!
    正商议间,赵曼青忽然带了三个人进来,君玉一看,正是凤凰城的将军彭东和他的两名贴身侍卫。
    彭东喜道:“君公子,你可回来了。我昨天晚上接到密令,凤凰军不用出兵了。据说,朝廷已经和胡族议和,年年向胡族纳币纳绢帛。”
    大军已经布好阵势,甚至先锋已行,在这紧要关头,朱丞相断然撤军,军心民心丧尽,只怕以后胡族更会毫无顾忌,虎视眈眈,趁虚而入。
    君玉苦笑一下,“既然如此,彭将军又何故匆忙来此?”
    “我今天来是另有要事,上次凤凰军大败赤金可汗后,有四方豪杰壮汉竞相来投凤凰军……”
    原来,经过几战后,凤凰军威名大盛,引得四方豪杰来投,虽是好事,不过群豪野心勃勃,自由散漫惯了,难以约束,经常生事,因此,彭东又喜又忧,专程来凤凰寨请求支援的。
    君玉看看“北方四杰”,众人中耿克功夫最好,她立刻道:“耿克,你随彭将军协助训练加盟的新兵。”
    耿克领命随了彭东而去。
    众人都已散去,弄影先生道:“朱丞相只手遮天,纳币议和也未必能保得了边境的长治久安。不过,如今暂无战事,我也要离开了。”
    “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西方的火烧山找一种特殊的火器材料。恐怕来回要相当一段时间。”
    君玉不敢挽留,只得道:“好吧,先生,你可要多保重。”
    弄影先生点点头,忽道:“凤凰军这些年名声大震,又不为朱丞相很所掌控,他和你素有私怨,如果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对你不利,你今后更要小心行事。”
    “好的。先生,我会小心的。”
    送走弄影公子,君玉回身穿过几座丛林,来到一苍翠中的院子。院子青砖碧瓦,简约幽静,这是她的居处。
    一个叫做莫非嫣的稍微年长的女子迎了上来,笑盈盈地望着她,“公子,你回来啦!”
    君玉离开千思书院不久后途经江南,遇到了一个正准备自杀的女子。女子几乎奄奄一息,正是走投无路的莫非嫣。那时,十八岁的莫非嫣刚被丈夫所休,再无容身之处,万般绝望,正欲了却此生。为君玉所救后,莫非嫣彻底打消了轻生的念头,随小君玉书剑飘零,相当一段时间里,君玉和她相依为命,情意深重。三年她前随君玉来到凤凰寨定居下来,主要协助赵曼青打理寨中事务。
    君玉十分亲热的向她点头。这些年,都是莫非嫣在山寨里帮她整理屋子,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公子这次回来,不会很快离开吧?我和曼青妹妹都很想念你……”她话音刚落,门已被推开,赵曼青走了进来。
    老寨主临终前曾经把曼青托付给君玉,而这些年,君玉对曼青也一直照顾周到,所以,在众人的心目里,早已把曼青看作了未来的“寨主夫人”。
    三人相视一笑。这些年,只有在凤凰寨的时候,君玉是完全放松的。曼青和莫非嫣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无需任何伪装。
    君玉看见曼青手腕上的一个翠绿的镯子,这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
    见君玉一直盯着这个镯子,莫非嫣嘻嘻笑了起来,曼青的脸忽地红了。
    “这是白三哥送的,公子,你说好看吧?”莫非嫣调侃地看着她,“曼青妹妹一直宝贝着呢……”
    曼青的脸更红了:“非嫣姐姐,白三哥也给你们都带了礼物,怎么就我宝贝了?”
    君玉也笑了起来:“曼青,别脸红啦。其实我觉得白如晖不错,我也希望你有个好归宿,不枉寨主临终的嘱托……”曼青红着脸没有说话,君玉笑笑也不逼问她,心里有了主张。
    君玉忽然想起那群被带回的女子,便问曼青是如何安排的。
    原来,曼青将她们分成三组人马,一组照顾茶园,一组照看菜园和果园。曼青又在凤凰城里买下一座原本已经废弃的茶坊,交给另外一组人马经营,分配完毕只剩下了罗罗。
    赵曼青满脸喜色,君玉含笑看着她,曼青每当做了一件得意事或者发现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时总是这样一副又骄傲又神气的面孔,那是聪明女子特有的小小的可爱的骄傲。
    “公子,我们有一个真正的先生了……”
    君玉大喜过望,随着妇女儿童识字的增加,山寨里原来几个识字本就不多的先生已经有些有心无力了。罗罗出自书香之家,素有学养,曼青这一安排可谓量才施用,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这天,君玉正在凤凰城里训练新兵,一骑快马忽然奔入城中,到得马匹禁止通行的场地,马上的人迟疑一下还是停了下来。
    君玉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拿着军中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通行关牒,正大模大样地看着自己。
    君玉十分意外:“朱渝,你怎么来了?”
    朱渝冷冷道:“我来看看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想却是故人!”
    君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看到了吧,看够没有?”
    朱渝盯着她,盯着那双光彩流动的明眸,忽然怪笑一声:“君玉,你尽管在此得意洋洋,你可知道你那师娘已经被关在扬州监狱里……”
    “你说什么?”君玉上前一步,“祝先生和师娘怎么了?又是你父亲干的好事?”
    朱渝冷笑一声,“这次可不是我父亲,是御史查出千思书院那群书生结党议事,妄想清流干政,力主对胡族作战,犯下文字狱,皇上大怒,下令捉拿的。”
    君玉无暇细问,朱渝大笑着已经远去了。
    君玉想起弄影公子早年因为家族的文字狱黯然归隐,文字狱这种案件往往牵涉九族,并非只有三几个人,可以干脆劫牢救了去。动辄几百上千人成囚,如果不是皇帝开口赦免,基本上没有任何营救的希望!但是,抓人一般都是皇帝下的旨意,要是他赦免,则间接承认自己错了,这些昏君为了维护自己的所谓权威,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她也无暇多想,当即交代好凤凰城里的事宜,连夜启程下江南。
    快马加鞭赶到扬州,已是正月。
    君玉寻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涟漪客栈”定好房间,坐下,小二冲了茶来,是芬芳碧绿的龙井。细致的景德镇陶瓷杯子里,雾气缥缈,茶叶栩栩如生,犹如兰花初绽,碧汁晶莹,令人赏心悦目。君玉喝了一口,茶香袭人,馥郁若兰,满口生津。凤凰寨虽然产茶,却绝无如此佳品,无非是一些普通的茶叶,多卖与游牧民族,因为他们以肉食为主,要多喝茶才能帮助消化。一路行来,但见江南繁华若锦,君玉不禁感叹,无怪乎关外的游牧民族始终虎视耽耽着这片锦绣河山!
    她心绪烦乱,也无心细品,正欲起身外出打探消息,忽然发现大堂里的客人纷纷往外走。君玉四周一看,周围的茶客居然很快走得一个不剩。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一杯如何?”
    一招手,小二已经送上一坛上好的竹叶青!然后退下,诺大的茶坊只剩下二人。
    君玉看着此人,每次见到此人几乎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来人倒了两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叹息一声:“既生君玉,又何生朱渝!”
    君玉不语,也喝了自己那杯。
    朱渝连喝三杯,斜着眼睛看她一眼,忽然想起在千思书院第一次见到君玉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他看着那个雪地上的翩翩小少年,第一次强烈地想去招呼一个陌生人,迫切地想和如此美好的一个人成为朋友!可是孟元敬已然先跑了上去,那个小少年也就此和孟元敬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突然非常憎恨孟元敬,也憎恨那个小小少年!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自负是精英中的精英,全才中的天才,可是,这个神仙般的少年出现了,于是,众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
    朱渝沉默半晌,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很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无论做什么都是第一;可是,你一出现,无论什么,我都要落在你的后面——这让我父亲很失望,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甚至,你并不肯成为我的朋友!”
    君玉突然明白为什么多年后第一次见面,他就要和自己内力相搏了,她不禁道:“至少,你功夫比我好!”
    那是她出道多年第一次身受重伤,差点因此送了性命,虽然有朱刚偷袭那一掌,但是比拼之下,她已知道自己终究逊了朱渝一筹。
    “那当然!”朱渝傲然道,“为此,我下了很多功夫!”
    外面天色已经黑尽,君玉起身,朱渝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你要去牢里看祝先生?”
    君玉又坐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朱渝也曾在千思书院求学,而且,他若肯出力,那才是营救祝先生的最好人选。
    这是朱渝第一次看见从小敌视的人如此殷殷的目光,不知怎地,那目光竟让他胸口一窒,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你求我的?无所不能的君玉也有求人的时候?”
    君玉点了点头,朱渝的心里突然浮起一种又奇怪又陌生的感觉,他盯着那双明亮若星的眼睛,低声道:“我答应,因为是你求我的!记住,你欠了我一个情!”
    “是的,我欠你一个情!”君玉微微一笑,“我会记得的!”
    朱渝不敢看她的笑容,跃身而起,径直往前面飞奔起来。
    君玉起身,几个起落追上了他。
    扬州监狱。
    扬州知府本来已经睡下,突然被师爷叫醒,师爷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脸色一变,赶紧迎了出来:“朱公子!”
    朱渝摆摆手:“大人不必多礼,我此次前来,是想见见祝先生!”
    扬州知府是朱丞相一手提拔的人,现在丞相府的公子亲临,怎敢怠慢,立刻吩咐侍卫点了灯笼,他亲自带路,直往监狱而去。
    一路上,他问道:“丞相大人派您来的么?”
    朱渝不耐烦地道:“这个不劳你费心。”
    知府不敢再开口,众人很快到了监狱里。
    祝先生和梅眉被单独关在两间隔壁的囚室,而他的家眷族人则分别被关在了十几间大牢房里。
    看守开了门,知府一挥手,看守都退了出去,他自己也退了出去。
    朱渝站着没动,君玉也不管他,赶紧上前。
    “祝先生、师娘!”她轻叫一声,声音哽咽了。
    “君玉,竟然真是君玉!”祝先生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瘦削的脸上露出惊喜的微笑。
    “君玉……”梅眉神色黯然,头发凌乱,微弱的声音满是不相信的狂喜。她从牢里伸出手,君玉心头一恸,跪下去握住了那双干枯的手!
    “这些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不知多么担忧,现在看你已平安长大,我就算死了也放心了!”梅眉叹息一声,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喜悦。
    “我会设法救你们的。”君玉轻声道。
    梅眉似乎已经并不太关心自己是否能被救出去了,她紧紧抓住君玉的手:“我到泉下见了你母亲会很开心的……”
    祝先生笑笑,摇摇头,眼中有一种对飞来横祸的无奈和认命:“君玉,前朝和本朝,不知多少人因为文字狱被株连九族,要设法营救谈何容易,你也别费那个心了!”
    “朱渝也来了!”君玉强笑笑。
    “朱渝?!”梅眉和祝先生都有点意外。
    君玉转身看着他,朱渝很勉强地走了过来,对祝先生和梅眉各行了一礼。
    祝先生笑了:“朱渝,你也长大了!”
    朱渝立在一边,不开口。
    两人从监狱出来,朱渝道:“三天后的傍晚,那间茶坊见!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
    “谢谢你!朱渝!”
    朱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君玉刚回到投宿的涟漪客栈,见孟元敬正等在门口,一见了君玉他立刻道:“君玉,你终于来了!”
    原来,孟元敬作为上次大战的先锋之一,先行率军出征,在西风关和胡族的一万大军交手,杀敌大半,正欲乘胜追击却接到收兵的命令,说是朝廷已经议和休战。在议和的款项里,胡族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严惩这支先锋军的将领。所以,汤震就以“贸然袭击友军”的罪名将孟元敬革职。孟元敬一腔热血却遭此际遇,不由心灰意冷,干脆回家侍奉老母。
    孟元敬家在扬州,君玉估计他一定也在设法营救祝先生,所以从凤凰寨出发后就给孟元敬捎了信,原本打算一到扬州就先去找他了解情况,没想到先见到了朱渝。
    “君玉,你见过祝先生了?”
    “刚刚见到了。”
    “有江南名士联名营救,秘密打点,我们也多方设法都不能单独见到祝先生,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是朱渝带我去的。”
    孟元敬大为意外:“这小子还有这种好心的时候?”
    君玉点点头,叹息一声:“祝先生和师娘遭此大祸不说,可怜那些族人,有些跟祝先生一家可谓素昧平生,连面都没见过,这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也把他们都牵扯了进来。这些人十几人或数十人被关押在囚室里,今生都毫无指望了。即使侥幸活命,若被发配,子女后代就只能世世为奴了。”
    孟元敬道:“我们再尽力想想办法吧。”
    “朱渝叫我三天后再去监狱,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
    “也好,我约了一干江南名士明日去扬州府打点,我们分头行动吧。”
    临别时孟元敬忽然拿出一封信来:“君玉,我倒差点忘了,这个是岚妮叫我交给你的!”
    君玉接过,拆开,原来是石岚妮写的,请她上爱莲山庄一叙,信上也没写原因。君玉想起和朱渝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也不妨去看看石岚妮,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君玉如约前往爱莲山庄。
    爱莲山庄在一座常绿的橘园上。君玉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也有这样广袤的桔子林,每年秋天,母亲总要带自己去采摘。现在在江南看到如此橘园,竟然有非常熟悉的感觉。
    在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下立着一个老人,君玉走近,发现这个老人不过50岁左右年纪,或许是因为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刻下了太深刻的痕迹,使得他给人的感觉远比年龄来得苍老。
    老人背负着双手漫不经心地散步,似乎没有留意身边经过的人,君玉侧身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看一眼。
    再往前面行了约莫两里路,一幢大院矗立在眼前。正中的大理石建筑的门廊上书“爱莲山庄”四个古拙的大字!
    两个手执长枪的家丁分立门口。
    一个雪肤花貌,满脸娇精的少女正在门口四处张望,见了君玉立刻惊喜地迎了上来:“你就是君公子吧,我姐姐正等着你呢!”
    她见君玉意外的表情,立刻笑了起来:“我叫石虹妮,石岚妮是我姐姐。我姐姐回家后一直惦记着公子,家父家母也想见公子一面亲自道谢,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次听元敬哥哥说公子会来江南,我们天天都盼望着你呢……”
    君玉跟在她后面,微笑着听她清脆明快使人十分喜欢的声音,迂回婉转几个院落,来到了一座非常雅致的琉璃彩院。
    院子的拱门上赫然有着一副漆金玉玺的对联:
    爱莲佳丽姐翩翩
    山庄风华妹格格
    横批则是:绝色双娇!
    君玉随石虹妮进了大门,很清雅的屋子里,石岚妮赶快站起,叫了一声“君公子!”然后转向正中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母亲,这位就是君公子!”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人方格格!君玉看她的第一眼就明白石家姐妹的美貌来自何处了。方格格的相貌和身形精致而细腻,她的娇躯被最华丽的丝绸衣物包裹着,她的柔肢被最炫目的珠宝环绕着,她即等于鲜花,她太过炫目,以至于她的两个风华正茂、姿容绝俗的女儿站在她身边竟然都有点黯淡。
    “见过夫人。”
    方格格看她一眼,淡淡一笑,再看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几乎有点语无伦次地指着她“你……你……”
    石家姐妹从来不曾见过母亲如此失态,两人双双上前扶住了她:“母亲,你……”
    “岚妮、虹妮”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君玉转身,竟然是刚才乌桕树下看到的老人。
    “父亲!”
    这位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大名,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第一剑客。
    君玉正要行礼,石大名忽然见到她的佩剑,又看看满脸惊讶之色的方格格,目光一闪,“君公子,感谢你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不敢,举手之劳,请勿介怀!”
    君玉忽然察觉到石大名不动声色的目光里竟然有比方格格更大的困惑。
    “那是兰茜思的眼睛,错不了,只有兰茜思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方格格低声道,看着丈夫,“真没想到,兰茜思会有儿子,而且,她的儿子还救了我女儿的命……”
    石大名看着君玉,君玉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朱丞相仇恨的目光,而石大名夫妻的目光则全是惊讶和激动!
    “你母亲,可安好?”石大名的神色很平静,声音却有点轻颤。
    “家母已过世多年!”
    石大名的身子晃了晃,神色惨淡:“我又欠了她一份情……这一辈子永远还不清了,永远也还不清了……”
    方格格母女看着他径直走出大门,谁也不敢开口叫他!
    君玉也茫然地看着他,再看看石家姐妹,三人面面相觑。
    “君公子……”方格格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姑娘屏声静气,谁也不敢开口。方格格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又伤感又落寞简直无法形容,“你叫……君玉,是吧?”
    君玉点点头。
    “我很感激你救了岚妮,今后,无论你有什么需要,只要一声令下,爱莲山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她顿了顿,脸上的神情有种决绝的痛苦,“我希望,今后你不要再和石家的任何人见面,我也不允许石家的任何人再和你见面……那种痛苦,那种永远在兰茜思阴影下的痛苦,我这一辈子已经受够了……”
    石家姐妹惊呆了,石岚妮惊声道:“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君公子……”
    方格格没有理她,紧盯着君玉,语气并非威胁却充满了哀戚的味道,“君公子,就算我求你了,我求你能够答应!”
    方格格那充满痛苦、哀愁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的目光,竟然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君玉毅然点了点头,再看了看茫然无措的石家姐妹,转身就走了!
    “君公子……”石岚妮追出来,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君玉走到桔园下面的那片乌桕树下,停下脚步。忽然背后一阵冷风,一股大力迫来,君玉连退三步。这人简单一掌有如此威力,竟是生平从未遇见之高手。
    君玉心里一凛,“追飞”在手,来人一挥衣袖退开,沉声道:“兰茜思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君玉立定,她心里最吃惊的并不是石大名惊世骇俗的武功,而是他果真和自己母亲有非常深的渊源!
    可母亲在世时却从来不曾提起过他!
    石大名背负双手,似在沉思中!
    君玉也不开口打搅他,石大名好一会才抬起头看着她,瞬间目光如炬却很快黯淡了,“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生病了,没治好!”君玉平静地道。母亲在当地深受邻里尊敬,生病的时候,当地名医均主动前来诊治,但也不过是尽人事而知天命,丝毫也没能挽留母亲早衰的生命。
    “你父亲可健在?”
    “我父亲是一名猎人,比我母亲更早过世一年。”
    君玉坦然地看着他,自己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猎人,记忆里,父亲相貌堂堂,对母亲体贴入微,言听计从,对自己慈爱非常!母亲正是因为父亲早逝悲伤过度加重病情,从此一病不起的。
    石大名看了好几眼她手中的“追飞”:“这把剑,你是和元敬交换的吧?”
    君玉点点头:“正是,我用‘蹑景’和他交换的。”
    石大名长叹一声,忆起当年自己用“蹑景”和兰茜思交换“追飞”时,兰茜思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当这把剑再回到你手中的时候,就是我们陌路相向之时!”
    还剑之日即为诀别之时,一语成谶,几翻轮回,没想到的是,这把剑不是兰茜思还给了自己,而是孟元敬作为礼物将之和最要好的朋友做了交换!
    石大名第一次面露笑容:“20几年前的武林大会,兰茜思击败各派掌门,名动天下……”他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说不清楚的情绪,似激动似愧疚,“可惜,她终究没得到盟主之位……一别许多年竟已天人永隔……”
    当年,兰茜思仗剑走天涯,从江南的武林世家到天山隐居的剑客,从北方的豪侠到塞外的奇人,她无一不循迹前去挑战,经历大小百余战,从无败绩,在她23岁那年,甚至只身闯过800罗汉阵,上少林寺挑战当时的达摩院首座“无为”大师。在她25岁那年,她融合百家武功,自创了一套崭新的剑术,名叫“手挥五弦”。
    那时,距离“武林盟主”的大会只剩不到两年,这个女子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竟然一心想做“武林盟主!”江湖中人谁也不容一个女子如此嚣张,一时间,兰茜思“恶名昭彰”,天下人皆欲杀之!
    尽管她在那一次的武林大会上力挫群雄,终因负伤远走,隐居西南边陲,郁郁终生,在三十几岁的鼎盛之年就与世长辞!
    石大名陷入沉思之中良久,抬起头,发现君玉正看着自己,他心里一凛,这双酷似兰茜思的眼睛竟然和兰茜思的目光完全不同。兰茜思的目光再如何风采出众、锋芒毕露,毕竟也是一个女孩子的眼神,而眼下这双目光却全然地内敛坚韧、平静无波!
    君玉向他一礼:“石大侠,告辞了!”
    石大名点点头,君玉大步往山下走去。
    从爱莲山庄被“请”出来后,这三天里,君玉忙于和孟元敬四处设法营救祝先生夫妇,无暇多想母亲的过去。这天,她正在约定的地点等朱渝,突然手一抖,手里的茶杯一歪,茶水泼到了桌子上。君玉心中一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阴影。
    有人走了进来,君玉认出此人是扬州知府的侍卫。那个侍卫神色慌乱:“朱公子在知府衙门等你!”
    君玉心中一沉,飞身跃出,挥了马鞭,小帅直奔扬州府。
    知府衙门。
    君玉冲进大门,门里停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君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揭开白布扑到了梅眉身上。梅眉双眼紧闭,嘴唇发黑,胸口早已冰冷,旁边的祝先生也一样,显然是被毒死的!
    知府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是京城来的钦差亲自下的命令……下官不敢抗命……与下官无关啊……”
    “快滚!”朱渝大喝一声,知府爬起来两股颤颤,跑了几步又跌倒,赶紧爬起来又跑了。
    “我没有亲人了,我再没有任何亲人了……”君玉抱起梅眉已经冰凉的身子,嘴角渗出细细的血迹。
    朱渝呆在那里:“都怪我,我父亲察觉我的行动后就先下手了,我早该想到他会这样的,我……我……”
    君玉似乎没有听见,她抱起梅眉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尚躺在地上的祝先生,朱渝正要伸手去抱,见了她的目光,心里一寒,缩回了手。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似乎是早已安排好的。
    君玉抱起梅眉,放在马车上,又回头抱起祝先生,跨过门槛,君玉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她爬起来,再次抱起祝先生,放在了马车上。
    她上马,一挥鞭子,马车得得地远去了,在门外,正等着赶来打听消息的孟元敬。见了君玉的脸色,心里一沉,纵身跃上了马车。
    朱渝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冬日的下午,天色已经黯沉得厉害!
    马车在一座小山的坡脚停下,君玉抱了梅眉往山上而去,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停下,孟元敬则抱了祝先生。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脸茫然的朱渝。
    君玉拿剑掘起土来。孟元敬赶紧帮忙,朱渝迟疑着也加入进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宽大的坟墓已经挖好。
    君玉抱起梅眉,仔细看了几眼,放了下去。孟元敬也将祝先生的尸体放了下去。
    土一层一层落下,两人的身子一点一点湮没,君玉看着梅眉惨白的脸,想起她来老家接自己,想起她给自己缝被划破了的袍子,心里一恸,土竟然洒不下去。
    孟元敬上前一步,用最后一?泥土彻底覆盖住了梅眉的脸庞。
    君玉倒退一步,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孟元敬朝君玉看去,只见君玉静静地坐在山坡上,脸上有一种刻骨的悲凉。这是孟元敬第一次看到君玉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种特别奇异的感觉,觉得面前的君玉是如此陌生,跟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美少年完全不同。至于究竟有什么不同,自己却偏偏一点也说不上来。
    朱渝靠在一棵柏树上,一向嚣张的脸上泊了一层深思之色,只是怔怔地看着君玉悲凉的神情。
    好一会,君玉起身,大步往山下走去。孟元敬看了朱渝一眼,跟了上去。
    朱渝依旧呆在原地,对着君玉的背影轻声道:我多次想和你成为朋友,可是,每次我们都处于这样敌对的场景……君玉的脚步更加快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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