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 从非马诗看诗的结构和表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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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诗的审美意义和价值在於诗的表达方式和结构方式,而不仅仅在於其内容。诗人的目的,并非一定是让读者知道那些以前不知道的内容,而是要让读者和他一起体味他自己对那些熟悉的事件或事物状态的特殊经验方式,为读者创造一个新颖的、感情上的独特体验。非马(美籍作家)的诗歌创作正是遵循这一艺术法则的。
在“表达什么”和“怎样表达”两个问题中,后者无疑是更为关键和至关重要的。那么,非马的诗是“怎样表达”的呢?诗人是用了何种表达方式和结构方式,才使寻常的题材变成新鲜的诗,才化平常为神奇呢?我以为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进行探讨。
首先,诗人在诗歌创作中,运用了自相矛盾、甚至近乎荒诞的思维方式和结构,使之造成一种惊人的效果。事情看来似乎匪夷所思:诗人好像减少了现实性,却恰恰增加了读者的理解力,增加了诗的审美价值。如《失眠》一诗:“被午夜/阳光/炙瞎/双眼的/那个人/发誓/要扭断/这地上/每一株/向日葵/的脖/子”阳光属於白天,这本是自然时序的常识。然而,在诗人的作品中,午夜竟然有阳光,不仅有阳光,而且还相当强烈,竟然把“那个人”的双眼“炙瞎”了!这看来悖乎常理,似乎不可思议,然而,诗人正是用这种自相矛盾、荒诞的思维方式和结构,成功地表现了失眠者极度痛苦的强烈感觉。这里,诗人又成功地运用了错觉、幻觉的表现手法。午夜里的阳光,显然是失眠者的错觉、幻觉。因为睡不著觉,失眠者的双眼大睁著,似乎直视炽烈的阳光。由於深受幻觉中的阳光炙灼之苦,所以对向日葵产生嫉恨心理,才“发誓/要扭断/这地上/每一株/向日葵/的脖/子”又如:“汹涌的波浪/在陆地上凝住”(《桂林》)水陆是互相矛盾的,然而在诗人的笔下,却不可思议地统一起来了。其实,只要我们掩卷闭目想像一下,桂林那青翠欲滴、此起彼伏的山峦可不活像“凝住”的“汹涌的波浪”?再如:《哑》:“伶俐的嘴/有时候/比哑巴还/哑//连简单单的/我──/都不敢/说”“伶俐的嘴”和“哑巴”显然是矛盾的,但诗人说有时候“伶俐的嘴”“比哑巴还哑”。诗人有意通过这两种形成强烈对照的极端的状态,讽刺人性的弱点。在看似矛盾、荒诞的表象背后,包含著合理的内涵,表现了诗人敏锐的洞察力和犀利的剖析力。诗的矛盾对比的结构方式确实能给读者带来惊奇和新鲜感。非马显然深谙此道。
其次,非马的诗的结构方式的另一个显著特点是,丰富多彩的感性的知觉内容与深邃睿智的理性的抽象内容的谐调统一。我们知道,仅有丰富多彩的感性的知觉内容,而缺乏深刻睿智的理性的抽象内容,诗就会显得平庸肤浅。实际上只有在丰富的感性中包含有抽象的概念与范畴,才能反过来又唤起不同寻常的情感。正如十九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批评家柯尔立治在《文学生涯》一书中所说:诗须有“思想的深度与活力。从来没有过一个伟大的诗人,不是同时也是个渊深的哲学家。因为诗就是人的全部思想、热情、情绪和语言的花朵和芳香。”他所说的活力,我理解为情感和力量。别林斯基也曾说过,感情越强烈的作品,其思想性就越强。作为科学家的非马惯于且擅长于理性思维,也深知理性思维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因而他在诗中有意识将感性的知觉内容与理性的抽象内容加以协调统一。在他的诗中,彩虹般的感性内容,分明折射了理性的阳光。这类诗在极具亲和力的、感性具象的内容中,却蕴涵著发人深省的深刻哲理和严肃的社会或道德的命题。如《学画记》一诗,表面上写的是学画,写到了“原色”、“调色板”,然而,通过前两节对所画对象的既具象又富想像的描述,不难悟出诗人对这些具象的理性思索。第一节诗充满哲理意味:“不是每一抹晚霞/都燃烧著熊熊的欲火/忧郁的原色/并不构成天空的每一片蓝”既写出了具体的颜色,又蕴涵著深刻的哲理。第二节则是写出了诗人对芸芸众生的人文关怀。他能从“阳光蹦跳的绿叶”中,联想到人的“枯黄飘零的身世”,从“每一朵流浪的白云”中,看到“都有一张苍白的小脸在窗口痴望”,同样充满了理性精神。最后一节更把整个“斑斓的世界”比作“大调色板”,坚信“迟早会调出/一种连上帝都眼红的颜色”。表现诗人对未来世界美好前景的坚定信念,充满了乐观向上的理想主义。此诗以“晚霞”、“天空”、“绿叶”、“白云”等具体鲜活的意象,表现诗人对现实和未来的思考,使具体的感性内容与抽象的理性内容交相融合。又如黄河,这是无数诗人写过的题材。诗人一方面传神地概括了黄河那“挟泥沙而来的/滚滚浊流”的具象特点,另一方面又以其对中华民族苦难历史的深邃的理性思考,指出“根据历史书上/血迹斑斑的记载/这千年难得一清的河/其实源自/亿万个/苦难泛滥的/人类深沉的/眼穴”(《黄河》),正是这种理性思考,使无数次写过的题材写出了新意。除了此类抒情诗在意象中表现理性内容外,诗人还在小叙事诗中,以戏剧性的情节体现理性内容。如《芝加哥小夜曲》,诗题是多么温馨浪漫,情节富有戏剧性:“一辆门窗紧闭的汽车/在红灯前缓停了下来”,“一个黑人的身影”突然出现。於是“受惊的白人司机/猛踩油门/疾冲过红灯/如野兔奔命”,然而,车后传来的却是一声友善的劝买:“买把花吧/今天是情人节”诗到此戛然而止,但却留给读者以深长的回味。诗人通过这一戏剧化的情节,深刻地反映了美国的社会问题:暴力和种族矛盾。显然这首小诗是经过诗人的理性思考后,才结构出来的。类似的诗还有《跳房子》和《初潮》。如果说,上面所引的诗是通过白人司机的一场虚惊,深刻揭示美国的社会问题,那么这两首诗所表现的则是真实的社会悲剧。人们常可以从传媒中见到类似的报导。这两首诗同样具有情感的巨大冲击力。在《跳房子》中,被子弹击中的“小女孩嘴边”,居然露出“压抑不住胜利微笑”,因为“她的双脚/终於成功地跳入/粉笔涂画的/两个方格”。在《初潮》中,“一颗呼啸而过的流弹”,击中了未谙世事的小女孩,“红色的血潮汨汨自她尚未成熟的身体涌出/渐僵的嘴还有话要问呼天抢地而来的母亲”。垂死的“红色的血潮”竟成为这个小女孩“尚未成熟的身体”的初潮。两首诗都在诗末以天真无邪的小天使般的小女孩与暴力的恶魔作强烈的对照,并以小女孩惨遭杀害的悲剧,激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冲击波。正如别林斯基所说,情感越强烈,思想性就越强。诗人正是通过感性的形像、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表现了反对暴力,关爱生命的思想内容。在诗中,灿烂的理性阳光与绚丽的情感花朵交相辉映。
在说到非马诗的表达方式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语言表达方式。他的诗的语言呈现多种风格:写实与写意;机智幽默与冷峻深沉。诗的写实的语言注重细节描写。这样的作品如《台上台下》、《罗湖车站》,同样注重细节描写,前者语含讽刺,后者却是真情流露。前者写一个戏子在台上“勾著忠臣孝子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嘴的仁义道德”,“但在后台”,他却“偷偷捏了/身旁的女戏子一把”,一副“偷鸡摸狗的猥琐模样”。其实,作品所讽刺的不限於那个戏子,其深刻含义在於对那些善於伪装,具有双重人格的丑陋人性进行揭露和讥讽。《罗湖车站》写“我”在罗湖车站遇见“手挽包袱的老太太”和“拄著拐杖的老先生”,明知不是自己的父母亲,却觉得“像极了”。而当自己的父母亲,在“离别了三十多年”后,“在月台上遇到”时,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可伶竟相见不相识”。此诗用的是白描的语言,十分平易近人,在亲切委婉的叙述中,字里行间流露著真挚的亲情。非马的此类作品多在诗尾来个戏剧性的突现,起到画龙点睛、突出主题的作用。这相当于唐代诗人白居易在新乐府诗中所运用的“卒彰显其志”的手法。例如,上述台上演著忠臣孝子的戏子,台下却偷鸡摸狗,形成强烈对照,以此褫其伪装,还其本相;罗湖车站上的一对老夫妇竟相见不相识,由此痛感海峡两岸阻隔太久。上面所引的《跳房子》、《初潮》亦复如此,诗的最后可谓石破天惊,惊出意表,震撼人心,深刻地揭示了主题。同样震撼人心,催人泪下的作品还有《生与死之歌》,因饥饿而濒死的索马里小孩,“在断气前/他只希望/能最后一次/吹胀/垂在他母亲胸前/那两个干瘪的/气球/让它们飞上/五彩缤纷的天空”。由於饥饿,母亲没有奶水,两个乳房总是干瘪的。索马里小孩是活活饿死的。临死前,他希望能最后吹胀这两个气球。把乳房比作气球,真是奇想、奇语,却符合小孩天真的幻想,表现了他对果腹,对生存的强烈渴望。诗人一路写来,最后,落下两句只改动一字的句子:“庆祝他的生日/庆祝他的死日”。这两句话,孤立地看,是再平常不过的,在生活中,人们时常会挂在口头;但是,在这里,在这首诗的结尾,却成为撼动读者情感的巨大的冲击波。那么幼小、孱弱,而又那么短暂的生命!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在那面黄肌瘦的小脸上,那双满含渴望的大眼睛正望著我们。人们称赞欧亨利的小说结尾写得好,常常出人意外。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非马先生的诗的结尾同样写得好,也常常出人意外。
非马的诗的语言表达方式也有写意的一面。此类诗不重细节描写,而强调独特的感受,或总体印象。此类作品如《人间天上》、《松》等,读了这样的诗,犹如观赏写意的风景画。且看诗人写黄山的雾:“一阵雾过/把眼前的风景/统统抹掉//我们顿时迷失/不知置身何处──/云上/或是云下”(《人间天上》)写出了对黄山雾的迷恋。写松更是有声有色:“不怕冷的请站出来//刷地一声/漫山遍谷/顿时站满了/抬头挺胸的/青松”(《松》)这里,诗人并没有去描写青松的细节,而是写出了青松给予他的突出的印象,写出了青松的神韵。特别是用拟人化的手法,把作为植物的青松写得灵动而富有生气,好像一排排年轻英武的战士。又如写郁金香:“春天派来的/一群小小的记者/举著麦克风/在风中/频频伸向/过路的行人”,真是新奇的想象,巧妙的构思。诗人根据郁金香外形的特点,独出机杼地将之喻为“举著麦克风”的“一群小小的记者”。这是诗人运用了“不类为类”的“远取譬”的手法,使这种比喻清新脱俗,不同凡响,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非马的相当部分的诗的语言非常机智幽默,这类诗写得才气横溢,恣肆灵动,富有深意。如《特拉威喷泉》,诗人在写到把“三枚面值五百里拉的硬币”抛向喷水池时,紧接著来了这么一句:“但愿它们在落水前还没太贬值”。只一句话,虽然不无夸张,却道出了人们对通货膨胀的担忧,活画出人们那种朝不保夕的惶遽心态。这些担忧和惶遽,却是用一句看似戏言的调侃来表现的。又如《凯旋门》,凯旋门是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的门。而在诗人笔下,却成为“左右跨开巨人般双腿的”“裤裆”。如今“只有顽皮的风/在它宽容的裤裆下/钻来又钻去/不停地钻来又钻去”。诗人以风趣幽默的语言完全消解了凯旋门曾拥有的历史意义和神圣性。同样,在《比萨斜塔》中,他把比萨斜塔喻为“一棵/不能倒塌更不能扶正的/摇钱树”。最有趣的是《仰望》一诗,第一节全部由六个“仰望”组成,接著,诗人写到“梦想中/终於把自己/也仰望成一座/仰望的铜像高高在上”。写到这里,应该说是很高大雄伟,也很神圣了;然而,诗人却笔锋一转,突然急转直下,令人啼笑皆非地写下了最后一节:“神气地/挺著硬脖子/等待一阵暖呼呼/鸟粪的洗礼”。前二节是包袱,到第三节还层层铺垫,直到最后才抖开,真应了一句俗话:“佛头著粪”,令人忍俊不禁。《侏儒的形成》和《天葬诗》是富有寓言意味的诗。前者讽刺那些爱虚荣,好名声的人,“纷纷/在他自己头上加冕”,结果反为声名所累。这些名声“一下子变得沉重了强烈起来/空空空空/气锤般/把他锤压成/侏儒”。而后者简直是诗人异想天开的产物。诗人巧妙地利用“诗体”与“尸体”谐音,联想到西藏天葬的习俗,竟“把一个快腐烂了的/诗体/抬上天葬台”。谁知连兀鹰都“不瞅不睬”,“任那些没有血肉的东西漫天飞舞”,辛辣地嘲笑讽刺那些没有生命力的诗体。又如《烟囱2》:“被蹂躏得憔悴不堪的天空下/纵欲过度的大地/却仍这般雄赳赳/威而刚”用的是幽默调侃的隐喻手法,以男性性器比附烟囱,却提出了严肃的生态环境的保护问题。
非马诗的语言的冷峻深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所谓冷峻,并不是冷漠,恰恰相反,在冷的表面隐含著热。诗人往往不直接站出来表态,作价值判断,而是通过诗本身,通过诗所揭示的事物本质,由读者自己来作出价值判断。像上面提到的《跳房子》、《初潮》、《生与死之歌》都是此类作品。《张大的嘴巴》、《恶补之后》都是冷峻之作,前者以平静的笔触,谴责军国主义不顾人民死活,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行。后者则是哀悼跳楼自杀的台湾女生之作。这位女生在“恶补之后”却“依然/缴了白卷”,诗人最后写道:“而当你奋身下跃/远在几千里外的我/竟仿佛听到/一声惨绝的欢叫/搞懂了!终於搞懂了!/加速度同地心引力的关系”,写得惊心动魄。这两首诗都在平静冷峻的叙述中,表现了诗人的火热感情,表现了诗人悲悯的人性关怀。同样的作品还有《一群麻雀》,诗人别出心裁地设想,从麻雀的视角,看人类的暴力枪击事件。美国的暴力枪击事件,媒体时有报导。而此诗的表现角度极为奇特,极富新意,且写得冷峻深沉,震撼人心。
由於非马诗的语言的表达方式丰富多彩,所以他的诗为读者带来新鲜感,陌生感。值得注意的是,非马先生是一位翻译家,但是他的诗的语言却平易流畅,没有过於西化的弊病。这缘于他受中国传统诗歌的影响。他曾说过,他喜欢唐诗宋词。这从他的《登黄鹤楼》、《西陵峡》等诗中可见一斑。正因为他熟稔并圆熟驾驭汉语和英语两种语言,所以他的诗的语言显得非常纯熟、灵动、活泼,极富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