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滴灯火斜斜地流淌在烟波池上，映照着秋日里仅剩下的几杆残荷。残荷虽在，却无淅淅沥沥的雨声相伴，唯有池侧忆兰楼上，溢出几丝若有若无的琴声，散落于亭台楼阁，花影扶疏之间。
    “铮——”琴声嘎然而断。
    几滴鲜血自弹琴女子纤秀的手指渗出，霎时间，将琴木染红。
    “小姐，你怎么了，又弄伤手指了！”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见状，慌忙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匣子，打开取出一个白玉的小盒，挑出一些淡绿色的香膏来，抓过女子的手，替她细细地均匀涂抹在手上。
    “鹃儿，这是第几根断的琴弦了？”
    鹃儿不满地撅起小嘴，“小姐，你只问这是第几根琴弦，却不问这是第几次你弄伤自己的手指了？要是夫人知道小姐这样不在意自己，非——”
    “鹃儿——”弹琴女子轻轻一笑，“母亲知道了又能怎样？”
    鹃儿不再说话，小姐心里隐藏了多少伤痛，外人怎么能够知道。他们只看到小姐身着五彩凤凰织锦的宫装，哪里能够想到她瘦弱的身体多少个夜晚独卧锦衾。只看到小姐乌发如云上插戴着明珠九凤钗，琳琅七宝髻，何曾想到她正被它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想到这，鹃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披风，小心地披在她身上，轻声问道：“小姐，歇了吧？”
    眼前的人沉吟道：“太子今晚在哪里？”
    “太子——太子今晚在晚香阁。”
    “歇了吧。”嘴唇里飘出一句若有若无的话。
    鹃儿有些心痛地看着小姐，小姐当日是左相萧真的掌上明珠，闺名萧意如。两年前，一纸诏书送入萧府，十七岁的萧意如成了太子妃的候选人。此后，宫里的教习女官、训导嬷嬷络绎不绝地出入萧府，就连老爷夫人要见小姐都要事先禀告。倒是鹃儿，反而能够时刻伴在小姐身边。
    又过了一年，小姐正式嫁入宫中，大婚之日，那条长长的红色迎亲队伍从宫中出发来到萧府，而且是太子自己亲自前来迎亲。鹃儿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禁心中一阵激动，自己当时在小姐身边，小心翼翼地为小姐戴上了由镶嵌着十二颗上等合浦珍珠的凤冠，鹃儿还记得那顶凤冠，十二颗合浦珍珠之上，又簇拥着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只要放在黑暗中，就会发出缕缕隐隐约约的光芒。这颗珍珠，据说是安邑长公主献给皇上作为太子新婚贺礼的，皇上一高兴，就命令把这颗珍珠镶嵌在凤冠上赐给了小姐。
    想岔了！鹃儿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要是一切都停留在太子前来迎亲的那一刻该多好！要是小姐凤冠上的珍珠没有突然间渗出血痕来……
    “鹃儿——”萧意如轻轻唤了一声。
    鹃儿急忙上去，替萧意如摘下头发上的白玉簪，解下鬓边的一朵小白花。六个月前，萧真下朝后暴薨，萧意如哀痛不已。皇上特别准许萧意如回萧府行礼。虽说是回娘家，也只有短短半天，萧意如只在父亲棺木前哀哭了一两声，便被教习女官扶开了。快回宫的时候，萧夫人跪伏在萧意如面前谢恩，萧意如突然间从宫辇上冲了下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母女俩哭成了一团。周围的宫女、内监触景生情，顿时哭声此起彼伏。
    鹃儿记得当时自己也哭得非常厉害，这之后还有一次也哭得非常厉害。那时小姐回宫后，皇后娘娘突然命人将小姐叫了过去，小姐回来后脸色非常难看。和小姐一起回来的还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小姐正殿里的稀客。小姐和太子一进来就进了内室，太子冷冷地对小姐说了些什么，自己没听到，最后一句好像是：“原来萧真的女儿好家教！”接着，太子板着一张脸走了出来。宫里的人跪倒了一片，可太子连头也没有回，径自走出了门。自那以后，太子再也没有踏进一步小姐的寝宫。鹃儿急忙进去看小姐，只见小姐扶在桌上，衣袖已经湿了一大片。鹃儿默默地拿出手绢，替小姐擦去脸上的泪水，擦着擦着，自己也禁不住抽泣个不停。
    “轰隆”一声，鹃儿猛然惊醒过来，石板路上得得得地响起马蹄声，从忆兰楼边疾驰而过，直往晚香阁方向去了。鹃儿眼尖，认得那马上是宫中专门传事的太监，头上裹着红色的头巾。
    那传事太监的身影刚刚消失不见，晚香阁那边就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万岁！万岁！皇上万岁万万岁！”欢呼声彻天动地，接着，东宫其他地方，也响起了这样的欢呼声。
    “怎么回事？”萧意如吃惊地问。
    “娘娘，是皇上派人去请太子。”
    “请太子？”萧意如手停在发边。
    侍医谢莞往香炉里添了些不知名的药材，霎时间整间屋子里都弥漫起了令人沉沉欲睡的香气。“娘娘不知道么？刚刚孟将军派人送来加急快报，他在河西打了个大胜仗，皇上万分喜悦，命令他即刻班师回师。皇上喜悦之余，连夜将此事告知后宫嫔妃、太子诸王。”
    萧意如微微一笑，随手拿起一只赤金镶红宝石的手镯，递给谢莞，“这些天里，多亏你照料，要不是你照顾，我只怕早就缠绵病榻了。”
    谢莞微微欠身，却并不去接手镯，“娘娘何出此言？臣本是娘娘的侍医，调理娘娘的身体是臣的职责本分所在，不敢受禄。”
    萧意如轻轻叹了一口气，“莞儿，为什么这些日子，我觉得连你也和我生分了？”
    谢莞屈身跪下，“娘娘是不是有话要说？”
    萧意如轻轻点了点头，此时，内室里一片安静，香炉中一缕缕轻烟轻柔地徘徊在房中。鹃儿刚刚带着其他内侍退了出去。萧意如看着菱花宝镜内自己的形容，依旧是面似芙蓉胸似玉，美得如烟柳带雨的眉眼间却带上了一丝迷离和哀愁。
    “莞儿，我只怕……”
    “娘娘怕什么？”谢莞问道。她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眉眼沉静，虽非极美，却淡淡有林下风致。梁宫中制度，侍医多为年长有德、医术高明的女医生担任，谢莞如此年轻就能担任这个职务，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你也知道的，太子大婚之夜便未和我合卺，一年以来，我依旧是……”说到这里，萧意如不觉脸色绯红，“我只道他只是一时之行，哪里知道，这些日子他变本加厉。如今，我父亲暴薨，我失去了外援，只怕……”说着，萧意如语气越加萧索。
    “今天早上，太子终于来了，却是为了给小蝶请求一个封号。”
    “可小蝶已经是昭训了呀。”
    “不，太子想把小蝶封为良娣。良娣是要太子妃上表情求皇上赐封的。”
    谢莞一时默然，良娣在东宫中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太子妃一旦发生意外，依照礼法，良娣可以顺次成为太子妃。故此，良娣一职人选极为谨慎。东宫中，良娣这个职位常常是空缺的。太子的姬妾出身卑贱者要成为太子妃，首先就必须成为良娣。
    “那娘娘如何回答？”
    “我跟他说，云昭训想成为良娣，就必须要有成为良娣的条件，如今她并未为皇家诞下子嗣，又要成为良娣，臣妾实在不知如何上表。”
    谢莞抿嘴一笑：“如此回答，娘娘是不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
    萧意如点点头，眼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晚香阁方向，那里，隐约传来笙歌之音。小蝶擅长跳舞，太子为她修建了一座楼台，周围种满了菊花，晚香阁因此得名。
    “娘娘，云昭训资质为人，实在不配菊花。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要为她修晚香阁，还遍种菊花？据臣所知，太子殿下倒是常常深夜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两人话音未落，便听到楼下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萧意如探出身去，见马上之人身着杏黄衣服，头戴束金发冠，正是太子。太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也骑着小马，行色匆匆，却不是朝未央宫中方向而去。
    “据说，太子常去的地方，是菊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