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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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王府,栖霞阁。金猊飘香,锦幔逶迤,丝竹盈耳,笑语嫣然。景平帝一身常服端坐主位,杜衡陪坐在侧,另有红绡带领几位万花楼的当红姑娘陪侍。景平帝以前经常微服到衡王府玩乐,每次都要叫红绡和万花楼的姑娘,虽然从不通报姓名身份,杜衡只以兄长相称,她们心里都知道这位客人的身份,比平日不知正经多少倍。饶是如此,景平帝仍然觉得比在宫中少了很多拘束,又有杜衡在一旁插科打诨,百般调笑,更让皇帝畅快无比。
今日,欢快气氛依旧,怀璧出尽风头。先是上装唱了几折戏,景平帝听得兴起,待他卸妆以后又要他再唱。杜衡为了凑趣,和他串一出《夜会》。戏文不过是老套的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桥段,妙就妙在杜衡唱生,怀璧唱旦,举手投足间情意绵绵,活色生香。
两人唱完,景平帝笑道:“若山,你与怀璧恁般默契,倒像一对小夫妻。”
杜衡不答话,只管瞅着怀璧笑。
怀璧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低笑道:“是王爷唱得好。”
红绡垂下眉眼,紧抿嘴唇,静静喝酒。
景平帝撇她一眼,哂笑道:“若山快敬红绡姑娘一杯,莫要冷落佳人。”
杜衡依言上前将杯子递到红绡嘴旁,笑道:“今日大哥高兴,红绡可不能生气。”
红绡就着他的手喝一口酒,轻拍他一下,娇嗔着用戏文回了一句:“你休要嘴上抹蜜,只哄我高兴。”
杜衡捉住她的手,尖着嗓子道:“小姐错怪小生了。”他这一嗓子像极了宫中的内侍,景平帝抚掌大笑,其他人也笑做一团,连怀璧也露出一抹笑意。
他这一笑犹如破冰绽放的红梅,清艳夺人。
景平帝对他招手,他趋身上前。景平帝携住他的手仔细端详一回,感叹道:“这孩子果然是色艺双绝。我原先还道是坊间传言,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我瞅着比我府中的还要好些。”
杜衡对怀璧使个眼色,怀璧会意,斟酒便敬。景平帝喝完酒之后,便拉他坐在身边。他不动声色将手搭在景平帝腕间。
杜衡适时对景平帝道:“并非怀璧比大哥府中伶人好多少,是大哥看腻了。不过他们也该排些新戏,唱来唱去就是那几出,确实让人腻味。”
景平帝笑责道:“往常的新戏都是你在排。现今儿有空也不来帮帮我,只顾自己逍遥。”
杜衡笑道:“大哥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明日我就给大哥排一出新戏。”
景平帝看看怀璧,笑道:“新戏要用怀璧。”
杜衡点头答应。
这般玩闹到景平帝起驾回宫时,已经是二更天。杜衡送走皇帝,又叫车送红绡等人回万花楼。红绡临走时很幽怨的睇他一眼,他伏在她耳边道:“改天来看你。”
红绡点点头,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的离去。
杜衡回到栖霞阁的内室,怀璧讥诮道:“既然舍不得,何不将她留下?我可不想再破一次王爷的好事。”
杜衡微笑道:“本王可不可以认为璧儿这是在吃醋?”
怀璧冷哼一声。
杜衡敛去笑容,正色道:“皇兄情况如何?”
怀璧转头对着他的脸问道:“王爷,可知道有什么办法不伤人便能改变人的心智?”
杜衡皱眉道:“你是说摄魂术?”
怀璧没有回答他,自顾自说道:“凤门有一项禁术叫移魂,历来只有掌门能够修习。移魂比摄魂术厉害的地方在于它既能保持被施术人的意识,又能将施术人的思想植入被施术人的脑中,用这种方式不知不觉间便能控制住别人的思想。弑凤宫第一代宫主原是凤门弟子,因犯门规被逐出凤门,但是他偷学了移魂。只不过移魂必须要内力高深的人才能运用自如,如果内力不够的人用,效果甚微。”
杜衡疑惑道:“你是说皇兄身边隐藏有弑凤宫的高手,想用移魂控制他的思想?”
怀璧摇头道:“若真有那样的高手潜伏在皇宫,王爷的暗卫怎会察觉不到?今日观面色,诊脉象,我怀疑皇上中了噬魂散。噬魂散也是被弑凤宫偷了配方的凤门禁药,无色无味,银器试不出来。若长期服用,蚀人心魂,毁人康健。”
杜衡在听这番话的时候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他紧蹙眉头道:“宫中有人给皇兄服用噬魂散,然后再伺机用移魂控制他?”
怀璧点头道:“虽然完全学会移魂需要很强的内力,但是只学会皮毛却不难,没有武功也可以学,只要有噬魂散辅助,效果是一样的。”
杜衡咬牙沉吟道:“噬魂散和移魂都与弑凤宫有关系……皇兄对她一直很好,还立她为后,她竟一点不顾念夫妻之情!”
怀璧淡淡道:“生在皇家,能讲什么夫妻之情?”
杜衡面色阴沉道:“可有解药?”
怀璧道:“无解。只能阻止噬魂散对身体的损伤程度而已……所以在凤门是禁药。”
“卑鄙!”杜衡手中用劲,将一个茶盏捏得粉碎,鲜血顺着手指滴落。
怀璧望着他流血的手,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杜衡面色缓和道:“劳烦玄武配置噬魂散的解药。”
怀璧点点头。他盯着杜衡的眼睛。那双墨色的瞳仁中蕴含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沉痛。
杜衡柔声道:“你……早些歇着吧。”说完转身离开内室。
怀璧有择席的毛病。辗转反侧之际,脑海中闪过杜衡眼中的悲伤之色。他有过得知至亲之人受到伤害,甚至命在旦夕,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体验。猜想那个嬉皮笑脸的人心中一定很痛苦。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看见杜衡颀长的背影矗立在夜色中。一动不动,安静、沉默宛如雕塑,凝结成黑暗中的阴影。只有衣袂和发丝轻轻扬起,又落下。寂寞忧伤如水般蔓延开来,将他挟裹其中。
月光下,一切都像蒙上了银纱,透着少有的光润。偌大的院落空空如野,风吹过便拂起几缕微尘。怀璧知道那人平时如何谈笑风生,如何气定神闲。只是现下,却觉得那抹身影如此孤单。
杜衡立在栖霞阁前,心中翻滚起滔天巨浪。在急速转动的各种念头中,他恍惚看见少年时的景平帝将自己高高举起,莹润如玉的面孔在金色的光线中闪动着温柔的光辉。
“若山,若山,以后要一直陪着皇兄……我们一起去看大炎的锦绣江山!”
慈爱的皇兄、温和的皇兄、如水般平静无波的皇兄、总是宠溺的凝望自己的皇兄……
父皇将炎国的暗卫交给我,是要我尽力辅佐皇兄护我大炎。他早就预料到皇兄难以独撑大局吗?
现在皇兄已经被药物控制性情大变,如果他是非不明、如果他要杀清仪、如果他有负父皇的期望、如果他将倾覆炎国的大好河山——我该怎么办?怎么办?难道我终要与皇兄为敌么?
杜衡缓缓闭上眼睛,锁住眼中炙热的酸涩。
隐约听到脚步声,他回头,怀璧施施然朝自己走来。怀璧对他微微一笑,道:“王爷这么晚还不睡?”那是淡到极点的笑容,笑得云淡风轻如水面涟漪;又笑得恍恍惚惚如清风徐徐。
看到他的笑靥,杜衡胸中汹涌的激荡情绪慢慢退去,浓重的疲惫与悲凉如潮水一般将他包围。
他轻声道:“叫我若山……现在只有皇兄会这般叫我。”
怀璧呓语般叫了一声:“若山。”
他涩然一笑,道:“我一开始学写字学得就是‘若山’二字……我还记得我坐在皇兄膝头,他握着我的手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写,写了多少遍,他就唤了我多少遍……”他的话越来越轻柔,似呢喃似叹息的语气。
怀璧凝住他,眸色犹如水墨晕染一般,波光流转。他几不可闻的叹息道:“王爷……若山的心情,我晓得。我最亲的人也中了致命毒药,命在旦夕,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枉我以毒王自居……可是,如果我不撑住,可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若山……要撑的是整个炎国。”他加重了最后一句话语气。
杜衡看见他又笑了。这次笑得更淡却也更温暖。
杜衡握了握拳,掩去眼底的落寞和悲伤。换上惯常的懒散笑容道:“璧儿说得是。”他抬头看天边的明月,慨然道:“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本王也要搏一搏!不管他人有何居心,使何手段,只要有本王在便休想倾覆炎国!”
怀璧轻轻碰碰他那只流血的手,低声问道:“你的手可要包扎?”
杜衡抬起手看看,然后轻轻将他耳边的乱发顺到耳后,微笑道:“无妨。今天要谢谢你。”
怀璧偏头避开他的手,淡淡道:“还你的酒。”
杜衡垂下手,道:“起风了。早些睡吧。”说完转身往栖霞阁走。回头见怀璧一脸愕然的站住不动。便轻笑道:“璧儿在王府留宿自然是为本王侍寝。放心,本王睡楼下……不扰你。”说完笑着阔步而去。他的衣袂在月光下翩然摇摆——依然是那个名满天下的风流九王爷。
次日,怀璧回到住处,打发走下人,只留下贴身丫鬟莲儿服侍。
沐浴完毕,她缓缓从水中站起身,水流从身上退去,流光溢彩间露出她姣好的女性曲线。她系上抹胸,穿上里衣,再穿上白色牡丹水缎外衣,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系上粉红丝绦,外罩灰色烟罗纱衣。打开妆奁,挽一个简单的发髻,七尺长发黑瀑布般披在身间,光可鉴人,发间只插一只金蝶步摇。
莲儿跟随怀璧多年,自然知道她是女扮男装,此时见镜中的俏脸桃染粉腮,娇艳欲滴,不禁赞道:“小姐真好看!”怀璧笑一笑,展开一柄折扇,起身且舞且唱:“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甚什么良缘,把青春抛的远……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转……”待唱得累了,才发现自己唱得竟是怀春伤春的唱词,将扇子遮住脸暗笑,眼前尽是杜衡那如星海般的眼眸。心中突然一惊,暗道:“我莫不是疯魔了,怎会想起他?师父说世间男子都是薄情之辈,我在京城委实也见了不少轻薄子弟。那些人尚且轻狂不足为信,何况他这位风流王爷?他以撩拨我遣性,昨日不过稍稍流露心绪,我就当了真。真是糊涂!”正想着,一只白鸽飞进院中停在窗棂上。怀璧抱起鸽子,从它脚上取下一个纸卷,展开看。
莲儿见她沉默不语,便问道:“小姐,可是门中有事?”
怀璧蹙着眉头道:“门主要进京。”说完手中用劲,纸条变成碎片,四散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