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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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父亲在家,我穿了金线镶表的长袍,把内里母亲亲手做的淡青衫裹了个严严实实,吃罢早饭,丫头凑过来说,院里的海棠花昨儿夜里开了,满廊满院子都是大红色,可喜庆呢!丫头嘴里的话大半是不能信的,无非是想逗我一乐。
母亲过世那天海棠花已经谢了,没过多久父亲便娶了姨娘,从那以后每年这个时侯海棠花都会开,可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等过了今年年关姨娘的儿子俊琅就满六岁了罢,想想我便是跟他这么大年纪失去母亲的,在那个萧瑟肃杀的冬日里。
说起来,母亲也并不是怎么疼我,没有像姨娘抱俊琅那样抱过我,也没有像父亲摸俊琅那样抚摸过我的头。整日的寒着一张脸,一见我便要盘问功课,每次她考我我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就会说,罢了罢了,跟你爹一样,终是没这个命!不爱念就不念了吧!可不久之后她就会给我换个新的先生。
母亲的娘家在京城,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嫁给父亲的时候已经嫁过一次人了,可惜那短命鬼被处了死刑,五马分尸,死后连把灰也没落着。这是父亲说的,说的时候嘴边两瓣小尾胡一翘一翘地,满口唾沫星子往外喷。想想也是,若不是个孀妇,照母亲的家事跟姿色也断不会嫁给像父亲这样的人罢。
院里的海棠花一直是韩妈照应着的,跟着蹦蹦跳跳的丫头拐过回廊便看到韩妈伛偻着身子半隐在花丛里,花开了,可也没有像丫头说地那样大朵大朵地吐着鲜红。整片地花骨朵,偶那么一两株争将出来竞相开放。淡淡的,像极了豆蔻年华的少女,,娓娓地在低声说些什么,满是羞涩。
“少爷,院里的海棠是自家种的,养的娇贵,我老婆子也照应不来,难免开得不好,少爷想看花到西山去吧,那里的海棠也该铺地漫山遍野了。”韩妈见我过来,抬起身子慈爱地看着我说。
透过瘦小的韩妈我看到姨娘带着俊琅坐在湖边玩耍,身后成群的丫鬟聚在一起嬉闹。想想母亲生前只有丫头和韩妈两个人在旁伺候,也决不许人闹出声来的。就像韩妈说的,夫人喜静,二夫人喜闹。二夫人来了,这院里尽是生气,丫鬟们也活分了许多,只是这家里再也闻不到那股子书香气儿,四处都是脂粉味儿,透着俗气。
听了韩妈的话,丫头左缠右缠非是要我带他到西山去,先生留的功课还没有做,可终是敌不过丫头那磨人劲儿,便也随他去了。
马车只能行到山脚下,想看花?那么剩下的路便要提着两条腿走上去,到底是秋天到了,山上的天儿更凉一些,树叶子也落的更快,枯黄的焦草落叶踩上去卡巴卡巴响,丫头觉得好玩,故意踩来踩去弄出声音来。
响声很小,不知怎地却引来一头狼,透过层层灌木丛那双透绿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大白天里荧光闪闪的,丫头吓地大叫一声躲到我后面,其实丫头的个子要比我更大些,躲是躲不住的。
带来的甜品点心也不要了,撒腿就往回跑,车夫还在山下等我们,到了那里就安全了我想。可我怎么也想不透树林里怎么会有狼。丫头在前我在后,磕磕绊绊的也不敢回头往后看,只听到身后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离我越来越近。
“蛋子!”
突然一声大喝吓得我一个趔趄扑到丫头背上,然后两人就滚做一团,我想这下完了完了,铁定逃不掉了,轻轻地往上爬了爬把丫头压在身下,就等身后那张大嘴在我脖子上来一口。
呼,呼,呼!
想象中流着哈喇子的大嘴迟迟没有落下来,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一张黑黝黝的脸正看着我们发笑,露着一排光洁的整齐的牙齿,一对横眉倒竖,就是笑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怀好意,穿一身土黄土黄的旧布衣,上身垂下来扎在腰间。丫头好不容易从我身下钻出头来,看到他裸露着上身又尖叫着捂住眼。
追我们的那头狼乖顺地站在那人脚边,尾巴在枯叶上扫来扫去。姑且算它是狼吧,因为直到后来我都没搞清楚它到底是狼是狗,只是览顺说这是他家二黑子出走了近一个月回来的时候便怀了它,本来是叫黑蛋的,可是叫着叫着觉得不顺口就改叫蛋子了。
这个浑身透着痞气又黑的发亮的年轻人便是览顺,这也是我们回去之后才知道的。
第二天到书院去偶然提起这件事,春城哥很紧张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幸亏我及时赶回来了。
春城哥是邻家郑员外的独孙,比我早一年生。我的卧室后面原本是院墙,后来塌了一截,对面便是郑家,也就没人在意,隔着院墙我与春城哥的屋子只相隔几尺。小时候做不完功课熬到半夜抬头看春城哥屋里总是亮着的。母亲罚我关禁闭不给吃饭也是春城哥拿了点心水果翻墙过来偷偷给我吃。
后来母亲过世,父亲就再没给我请过先生,索性把我送到书院里去。在书院里也是春城哥照顾我,他的话我一向很听的,他说让我躲着览顺,尽量离他远些。
当时我和丫头拍掉满身的杂草落叶,把跑散的头发又重新竖起来,看那人一脸不善地看着丫头,看花的事儿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顾着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山下跑。
东九街的陈家二少跟我说,那人是他们街尾孙寡妇的儿子,不学无术,偷鸡摸狗调戏少女无恶不作。
孙寡妇我是知道的,听家里的丫鬟们闲聊的时候说到过,成日的与男人厮混,丈夫都死了三年了又怀了孩子才被婆家赶了出去。
我想我是不会再遇到他了。
那日的花没看成丫头很是遗憾,一见我便要喋喋不休,可一提到览顺和他的黑蛋丫头就嘟着嘴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看花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天儿越来越冷,早上起来头疼得很,该是昨儿夜里伤了风了,丫头把厚夹袄从箱子里翻出来非要我穿,夹袄是墨色的,不比父亲给的貂皮袄子亮眼,为此我们还争论了半晌。父亲已经半月没有回来了,想来今日也不会回来的罢。他向来不喜我们穿得太过朴素。
把书夹到胳膊底下往书院去。一路昏昏沉沉的,低垂着头,不想邦当一下跟什么人撞上,熏天的酒气扑鼻而来,慌乱着刚要道歉。
“找死啊小子,大爷你也敢撞!”
抬头一看,呼呼啦啦四五个彪形大汉,作势要打人。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做什么呢?”又是那个声音,脑子里嗡的一下。
站在那里呆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那帮人已经走远了。
小子,运气不错,又碰上我了!他说。
恩?
不知道那帮人为什么这么怕览顺,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更怕他,想起春城哥说的话。
谢谢!我说,然后仓皇着就要离开。
“哎!别呀!这么怕我!”他横过胳膊挡住我的去路,背后就是石头墙,把我夹在中间。我这才注意到没看到那条黑色的狼。我以为他还想着丫头,因为上次在山上他盯着丫头盯了很长时间。
那条狼没跟着你?我不自觉得问了出来。
他似乎笑了一下,“蛋子是狗不是狼。”
声音从头上传来,说话吐出的热气喷到发梢上头皮一阵发麻,很有压迫感,我想蹲下去或者变小一些好摆脱他的钳制。
我不敢看他,把头垂地很低,“我要去书院了,再不去先生会骂的。”声音越来越小,小的像蚊子哼哼。
扑哧!他又笑了,我送你去?他笑着说。
“不、不、不!”我连忙摆手。春城哥说了让我离他远些,再说……在书院里他的名声很不好……可是转眼又觉得不妥,不知道怎么解释,又赶忙说“丫头她……厄……就是上次跟我一起的那个姑娘,你……你若是喜欢她的话……我父亲已经给她找了、找了婆家了……”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可以考虑考虑……”他这么说,恍然大悟般的,眼底的笑像个痞子。我想我又说错话了。
“不过……不让我送你你就不怕那帮人正在哪个地方等着你呢?”
怕!听他这么一说我确实怕了,原本胆子就小。
我叫览顺,他说。见我不做声,“小子!不告诉我你叫什么?”他又说。
俊琰,韩俊琰,我说。他叫览顺我一早就知道,但不清楚他姓什么,随母亲姓?
我没有姓,也没有母亲,他说。
一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或许是恨他母亲的,那个声名狼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