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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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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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伴着丝竹留下的最后一点韵调,弥散在半敞的大殿之中。
殿中立着一抹隐约、伟岸颀长的身影。
身着玄色薄袍的男子轻拧着眉头,两道含着无限寂寥的目光,深深地没入那透着一丝凄凉的夜色中。
“皇上。”属于年轻女子的温润嗓音让兀立着的男子蓦得转身,神色之中全然褪去了先前的孤寂,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君王的高高在上。
女子掬着淡笑,莲步轻摇,待到眼前,方启了朱唇:“皇上深夜不寝,莫是有心事?”直击心扉的艳丽形容让男子侧目:“心事?”
“正是心事。”
问言,侧立的男人彻转过身来道:“爱妃倒是讲讲朕能有何心事?”
女子又抿嘴轻笑起来:“皇上的意思是…臣妾猜错了?”
君心难测,君意难揣。这君主的心寻常人是猜不得的,可她是如今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妃子,虽出身不高,但就这为大宓诞下两位皇子的功劳也足够让她母凭子贵地荣华一生,因此她与寻常人不同,她可像这般直视君主的眸,揣测君主的心。
可…
纵君王近在咫尺,却仍像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皇帝的脸上虽漾着笑,可那两道挺拔的剑眉间却始终藏着玄机,黑如曜石的眸底更是蕴着彻头彻尾的寒。
“皇上可是为了政事而心生烦闷?”女子讨巧地停留在离男人数尺外,柔声地猜。
“爱妃何出此言?”皇帝的双眼微眯,那浅笑的龙颜之上竟透出一股令人恍惚的杀意来。
“皇上您坐拥天下,除了政事,自然没别的事值得忧虑了。”及此女子的娇容忽得落上一层瞬逝的落寞。她大着胆子近了皇帝的身,柔声道:“臣妾虽是女子,浅薄鄙陋,但忧国之心还是有的…”
皇甫旬轻瞥了一眼敛姿伫于身旁的女人。
这个处处表现得贤淑的女子是他登基至今唯一的妃。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此刻仍未立后已是奇事,更遑论到如今他仅有一妃了。
算起来,眼前这个才貌俱佳的温柔女子足有资格封后。且不说她对万事处变不惊、心胸开阔的贤后态度,光是为大宓诞下两位皇子的功劳也足够为她撑腰了。
可皇甫旬却从未有过封其为后的打算,只因…这女子太过聪明。
“爱妃做得甚好。”皇帝敛了神,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来。
听到赞赏,虽明知是假,但女子的眉眼间仍透出些许欣喜来。对这个日理万机的冷情男人,她是心系着的。
“不过,现在可不是该你忧国的时辰。”
她一怔,立刻答道:“皇上说得是。”笑意黯淡下去,可语气上却仍是柔婉地很。
又闲谈了几句皇子们的近况,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皇帝蓦然觉得不适应起来。身边多了个人,便该持着君王的架子,即便是在深夜极倦的时分也必须端着威严的仪态得不到丝毫松懈,为之感到不悦便委婉地对这爱妃下了逐客令。
“不早了,你身子弱,理应休息。”女子懂了夫君的意思,虽颇有微辞却不敢言明。咬了咬下唇,行了个礼便跪安下去。
待女子走远,禀退侍者。久立的男人才略有倦怠地坐下身来。那两道自开始便未真正舒展的眉头又再次拧拢。
先前女子的一番揣度虽突兀,却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他的愁确实源于国事。
近年来蜀地连遭大旱,朝廷速批了赈灾的银两,作为人君他自不能闲着,便亲调了数名钦差前去探视灾情。
天下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儿,对于蜀地突如其来的灾难,皇甫旬虽忧却谈不上愁。
可坏就坏在,那刚出库的银两还未到蜀地便被各级官员瓜分得精光。
待到派出的心腹呈上密报,满以为灾荒将解的他才知道了真相。
眼下是该刨根究底地将那几只臭虫挖出来的时候了,可顺藤摸瓜地一查,竟查到了京官头上。
若是其余官吏,他能立刻免职查办倒还好。可最后这事却和萧鸿章这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扯上了关系。
萧鸿章是三朝的元老,十六岁便入了仕途,一直随太上皇左右。先皇在时对此人极为看重,如今萧氏实力不断壮大。他虽贵为天子,可为了平衡朝中势力,维持暂时的平静,对萧氏却还不能够赶尽杀绝。
但若要仍这股权倾朝野的势力继续发展,恐怕数年之后这江山便不是皇甫家的了。
及此,皇甫旬竟没由来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位故人所云:
守着江山有何用?这局势莫测的天下迟早会失去,倒不如抛了痛快!
若当时便随了那人的意,远离这权位,想必如今过得定是闲云野鹤的另一番生活了。
“皇上。”
熟悉的声音从大殿的一角传来,这让才松散下来的皇甫旬又猛地绷紧:“什么事?”
弹指之间身着黑衣的男子便由偏隅,端正地跪在君王面前。没有立刻解释只是恭敬地呈上一封信。
皇帝从近臣手中接了纸,瞥上几眼,神色稍变。
“消息打哪来?”
“是臣亲自查的。”
皇甫旬的心又一凉。看来消息不会有假——
萧鸿章正四处笼络,试图将此次蜀地之事的矛头指向同在朝堂之上占一席之地却与之处处相衡的公输家。
皇帝的吐息微窒。对于公输与萧氏之间的芥蒂他早有所知。只是似乎他低估了萧姓老头的胆子。此次这欺君贪赃的罪名一旦落实必是连家累眷的大罪。思及这重重争斗背后所潜藏的影子,皇甫旬不禁周身一阵冰寒。
“彬剑。”他侧头吩咐这深宫中唯一可信任的近臣:“明日一早,你便找个可靠的侍卫携太子出宫…”提起一旁的笔:“去江南,找隐居于此的儒麟余色不归,让太子随他习些防身的武艺。”皇帝的心倏得一紧,许久没有的悸动忽得铺天盖地。提起故人,那份在心底纠缠了八年的相思突然分明。皇甫旬极力克制自己,将所写递给柳彬剑:“此事莫要张扬!切记!”
“臣明白。”男子颔首接过主子递来的纸,又行了礼。正想离开又被截住。
皇帝犹豫了许久,终还是解下腰间一块镌着字纹的玉佩。交到进臣手中:“把这交给太子。”
男人恭敬地道是,才在皇帝的示意下离开了大殿。
不归。独自轻轻触碰着这个记忆里的名字,一阵无名的痛缠绕上来。
太过熟悉的冷艳容颜蓦得浮现。
记忆逆了时间,兀自向前…
又想起数年前那人任性的要求——抛下江山,随我走。
那时的自己虽有迟疑,但最终还是拒绝。等见了对方近乎绝望的笑靥,突然后悔时,男人早已消失在视野。这样,一别就是八年。
若当初他的选择是抛下江山,随那人走。那么此刻,这一切的纷争是否就与他无关?若当初他没有那样绝然推开对方,那么此刻,他是否正在江南的某处品茗栽花……。
可世上是没有那么多如果的。即使聪明如不归,大概也没想到吧,当年的气话竟一语成谶。如今他皇甫旬注定要守这江山…到死为止了。
长驱直入的风不懂君主的避讳,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属于过去的种种,那抹形销的影子在晚风中竟显出几分凄迷来。此刻已过了寅时,他几乎能从方才的消息中嗅出些腥味…为了平衡朝中各派势力,他努力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幸免直面这朝堂之上的喋血。
念及此,又想到即将面临的暗波涌动,皇帝不禁倒吸了一口深深的凉气……
朝堂如此,那么江南呢?还像记忆中那样水雾清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