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节那天早晨。雨停了。莫然才从昏睡中醒过来。他躺在一张明黄丝缎的床上，帷幔轻垂。一股子祛寒甘草的味道。很久才恍惚过来——这里是乾云宫。是离落的寝殿。头沉沉的，双脚麻木，好在一身的湿衣换了干净的。
    “主子醒了吗？”一如既往的冰冷。左汐两袖挽起，端着一个金盆跨进。莫然抿唇而没有说话，将被褥拉起，让左汐帮他洗漱。
    水声淅沥的在宫里回响，左汐整理好莫然的衣服，“皇上赏赐主子一对和田暖玉，阴雨天，您将它置于枕边，可以祛寒。”白皙的手指将银钗子固定在脑后，莫然笑了笑，“那可是多亏了陛下担待。”
    宫外面吵吵闹闹的一片，喜庆的很。几个细小的谈话声和踢踏的脚步声在门口愈近。宫女垂着头拉开门，“嘎吱——”一声。那声音戛然而止。遗一串儿喜红色的宫婢整齐袅娜地站在门前，打头那个一脸笑意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恭喜夏至公子蒙圣宠爱晋升四品‘君’，封号夏至公子，赐和田暖玉一对，苏州绸缎二十匹，玉如来一尊，白纱蚕衣一套。准今日参加朝露节花会。钦此！”
    “啪啪！”宫女拍拍双手，盈盈退却一旁，一串宫女鱼贯而入。罗裙轻纱摇曳而进，手捧珠玉盘，盖红丝缎。
    莫然淡淡地环视了一下珠玉盘里的东西，垂眸，“谢皇上恩赐。”
    朝露节是离朝的传统节日。一般在春季第十场雨过去之后举行花会。用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春日祭祖大典。这天到了的时候，皇宫里所有官员大臣，以及从四品以上的妃子们，都会聚在一起赏花。
    莫说这王宫贵族了，就连寻常百姓家也得凑个热闹。保不准皇上下民间，看上哪家的花儿以后，那真可谓是“一花得道，全家升天”。因此这天的繁京城，被一大片花笼着。
    天气明朗着。清风送爽，百花盛开。妃子们七彩羽衣，金钗银凤，嘻嘻哈哈地聚在小亭子里。倒是怜惜轻摇着仕女扇，慢慢地踱入御花园。身后四个丫鬟不紧不慢地拖着四个银制的小盘，上面罩着明黄锦织的鸳鸯布。一袭米黄的流仙裙，杏眼含笑，眉目婉约如水，头上那支金步摇轻轻晃动。周围的女妃仿佛一下子便就黯然失色了。
    郝寄柔坐在众妃子的中间，自然也是最显眼的，如众星捧月般。这下见怜惜盖了她的风头。心里惦记着上次的羞辱。目光似箭。心中妒忌之心更胜。
    这后宫，只需要一个月亮也就够了。
    怜惜拢拢裙摆，坐在另一处的石凳上。偏就悠闲地检查着银盘里的东西，愣是让郝寄柔在一旁干瞪眼，却看也没看她一眼。郝寄柔冷哼一声，几步走到怜惜面前，居高临下。
    怜惜怔了怔，抬起头后一副惊讶的样子，“淑妃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啊，这一进来就满园子的庸色，没见到妹妹还真是……”
    精致的脸上通红。郝寄柔握着手，气得发抖。其实这后宫权威最大的除却萧梓御这个皇后，便是四妃之首的淑妃了。甚至越过了贵妃司徒镜宸。因这司徒镜宸实为男妃，其实也不过是离落用来掌控一心忠向北谈王朝的司徒轲的，并不受宠。而淑妃乃是太后亲弟弟的独女，掌上明珠，大家闺秀，自然是出身高贵。只可惜了那张精致的脸，这郝寄柔真是处在深闺，脾气被宠惯了，妒心太盛，没什么心思。
    而怜惜作为后宫第一位主子，又被冠以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才德兼备，温婉美丽，不争不抢，识得大体，懂音律，晓四书。就算是不近女色的离落，也是十分欣赏，经常与她吟诗作赋，把酒对月畅饮到天明。
    这两位主子的戏码已经不止一次上演了。几乎次次都是怜惜占得上风，众妃子都垂首不语。
    偏这次郝寄柔学聪明了一点，压下怒气勾起一个可人儿的笑容，视线转到怜惜身后的四个银盘子上，“姐姐自是不用和妹妹多礼，姐姐到底比妹妹想的周到，这银雕四盘，加上里面的宝贝，都赠与夏至公子，未免阔绰。”怜惜着着长袖的拢袖裙，双手叠放在双腿上，眼角衬着梨花，无比的绮丽。不动声色地瞥瞥身后的侍女，示意她们向后退一点。
    “这后宫皆都是如此，既然夏至公子晋升，自然得备一些薄礼，这小小的银雕四盘，算不得什么。”怜惜微笑，却带了些笑里藏刀的意味。
    郝寄柔笑得诡异，慢慢点头，猛然之间朝怜惜身后窜去。伸手去扯那盘子上盖的鸳鸯布。杏眼深处的水光一凝，怜惜的身体几乎是本能的，迅速的转身，在右手快要击中郝寄柔的后颈时，却似是想到了些什么，慢慢收回手，宽大的刺金袖子滑下。盖住她握成拳的双手。怜惜依旧恢复的平静，依旧在笑，可是那笑，却未达眼底。竟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刷拉拉——”从第一个盘子里，滚出十几卷小而精致的卷轴，镶着绣边，旁挂着金色的流苏，熠熠生光。落在地下时，啪嗒啪嗒清脆地响。滚到一旁的鹅卵石上，郝寄柔得逞般冷笑一声，“好你个怜惜！皇上表哥此生最痛恨的就是结党隐私，你竟敢和那个叫莫然的书信往来？！说，你安的是何居心？！”
    怜惜敛起笑意，淡静地看着郝寄柔，而那眼神，却似将郝寄柔凌迟了几百遍。郝寄柔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可是下一个瞬间，怜惜却突然跪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姐姐是断然不敢如此的，皇上也是姐姐的夫君，姐姐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坑害自己的夫君呢？……”
    莫名其妙的郝寄柔猛地知道了什么，倏地回头，离落果然正从那边径直朝着这边走来。郝寄柔讨好似的蹦跶到离落面前，声音娇嗔，“皇上表哥~你看怜惜姐姐她偷偷送着卷轴给莫然。”
    无奈的皱起眉，离落微笑，一双凤眼却落在远处怜惜的身上，再看看身边的郝寄柔，就明了发生了什么事，走过去捡起一个卷轴，打开一看，却眉角越来越飞扬，最后合上卷轴大笑起来，连忙扶起地上的怜惜，“不愧是怜儿，这文采斐然啊！”
    郝寄柔瞪大眼，就就着离落的手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那赫然是怜惜隽秀优美的字体，清新尔雅的几阕小令！不由觉得受了欺骗，郝寄柔看向靠在离落怀里的怜惜，牙根磨得直响响。
    可这怜惜，却一扫刚才的贵气柔弱，竟然一个白眼外加一个鬼脸。当然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这下的郝寄柔像是一包被点燃的炸药，冷哼一声，疾步走向另外三个银盘，扯开黄布，分别装着崀城的乌莲草，东临进贡的玉如意以及旗水临洋的白璧夜明珠。
    郝寄柔咬着下唇，离落只是淡淡的瞥了那些东西一眼，沉声说道：“还不来和怜儿道歉！”
    郝寄柔不甘心地站在怜惜面前，却突然发现其实怜惜是个高挑美人，比自己高上了半个头不止，竟然俩人站在一起不能平视。闷闷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暗中，怜惜轻舒了一口气。袖中的右手紧握。一串儿明黄的流苏从虎口蜿蜒而出。
    幸得。早料到这种情况，怜惜自是暗中留了一手。
    御花园里挤兑着热闹起来，上官无忆坐在偏僻的玉石桌上，倒也乐得清闲。清明公子的冷淡和医术在后宫自也是出名的，再加上那容貌，那还不是连连晋升？想得莫然却是四公子中最晚一个晋升的。白露公子独孤羽晋升正二品昭仪，立秋公子诸葛忘尘晋升正三品婕妤，清明公子更是晋升为从一品良妃。而偏这莫然，磨叽在正四品之中。果然自古帝王好美色。气质不凡又怎样？你又不会是玉皇大帝，天帝老儿。
    这次小小的晋升，自然没有在众妃之中引起多大的注意。当然没有人知道在以后，这个正四品的公子，竟是让他们敬爱的帝王。爱罢了一生。
    轻巧的铃铛声，“叮铃——叮铃——”像是大漠黄沙深处悠远而孤独的驼铃。却清脆如音律。细刷刷的衣物带动草地的声音。洁净白衣，绣上那睡莲，镌上那菱丝。曳地而生。柔软如蝉翼般的质地，千凡沙蚕丝编织成的白纱蚕衣。将一只经过千挑细选的沙蚕用炼蛊的金炉养起来，每天予以清晨的朝露，甘蓝的精华，这样循环两年才可使沙蚕吐出上好的冰蚕丝，然后抽出其中之精细，在天池水中浣上四十九天。才可织出这白纱蚕衣。这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贝。
    要说离落为什么将它赠与莫然，只有纯粹的一个理由——看着顺眼。
    莫然与白色，仿佛天生就那么融合。纯净而傲然，干净澄澈。
    离落微笑地打量着莫然，幽深的瞳孔闪着惊讶的光芒。莫然行礼，温文而不女气。头上的细碎簪子跟着晃动，铃声接着断断续续地响起来。那双世上少见的狭长美目，含水而敛。
    离落说：“你美得就像是仙子一样。”
    莫然淡笑，“仙子为天，终归苍蓝一角。而臣不过凡人。却要永生永世地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