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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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息落下半拍,洛明辰只觉头顶泛了嗡鸣,直闷的头疼。指尖于暗处攥了松,松了又攥,冷风灌进脖颈处,夹杂着方才的言语竟是愈发清寒,直逼的心冽。
“主子,要下雨了,回去吧,回去吧……”泪悬于眼角,初儿只狠狠哽咽,拽了洛明辰袍袖子言下,声声是抖,是颤。
回神过来,公祖暮与东方溯郁早已隐于知府朱漆大门后,再无踪影。空气中依有血腥气,洛明辰微抿了唇际,恍惚舔到了血色——不咸不苦,反是浓浓的涩。
蒹葭阁,掌一盏明灯,铺一张笺纸,墨未凝。
羊毫笔尖沾了墨汁,滞神半日,洛明辰终是展眸于笺纸之上,虚目化清,如冬雪涔涔。
“漕运一事,二人贪有百万。可上报朝廷,此有一纸证据,虽有不足,然亦可做承堂之物。今二人打死难民数百,尸横遍野。更有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实不能忍。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名治!速写折子,斥其万恶之罪行。吾等佳音。洛明辰亲书。”
自初儿手中接下一纸账目,洛明辰淡以瞥目,只觉愈发沉肃,一纸重有千斤。
“可惜那探子死的太惨……”由着主子接下那一纸证物,初儿复又想起东方溯郁的话来,不觉低声悲叹。
“有何惨,三十刀也少了。”兀自将两纸阖进信封,洛明辰是又启声,竟再无丝毫暖意。明烛迎上双眸,愈发冲淡清寡,“他定是在被杀前便叛了我们,东方卿王这般做,是在做给他的手下看。叛者,死不足惜!”
“是。”低眉狠狠应下,初儿心底忽也明朗,只觉主子虽不说,然心里却早已把一切都看的跟明镜似的了。
以蜡烛油紧紧封了信皮,洛明辰方展目于窗外。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暮色四合,窗外依是雨丝淅沥,垂落于青石板间,反溅了梧桐芭蕉满树枝桠的潮染。
膳堂做下的晚宴未食半口,洛明辰反是觉得头闷,一手扯了蓑衣披上,趁着初儿去掌灯的当口,径自一人出了醉江楼。
醉江楼临江而立,步出三里长街,便是青山绵延,江水湖畔。
空中依是潮湿的雨丝晕染,溅落入江面荡起圈圈涟漪,连曲回环。展目望远,有数峰绵叠,依水而起,顶崖耸峭,延成云弧缀状,直铺天端。
时以夜暮,周遭尽是鸦青迷色,江上银光万顷,舟衔斋舫,迤逦成画。微风拂过浩瀚湖面,映下粼粼波光似繁星摇曳,晶闪出一分银河之景。半湖碧玉的石湖岸边更有渔火归鸿,拓下万里江面,如莲出玉池,遂成佳景。
信步沿堤,洛明辰极力吸下一口清凉气,雨丝坠下眼帘,倒也生静,陆上杂事反都一俱抛了脑后,于此不过只有月白风清水细江长。
梅子青黄时。收目于岸,洛明辰脑中反是念闪出此五字,然字字却如极了血咒困缚了自己。犹记得儿时,母亲常常拿着未熟的梅子给自己吃,酸酸甜甜,竟是比熟透了的都好。她心知,母亲亦唯有这个季节才可出青楼入画舫唱曲儿,青黄梅子下,甚裹了一颗慈母心肠。然那时自己却是如何的不懂,只觉熟透的更好,偏口齿牙硬道那梅子涩,现时想想,那梅子却是涩了苦了,因滴了母亲的泪,咸涩涩的发苦。
“夫人,有人请入舟一叙。”恍惚间,有一仆人前来躬禀,指端所翘处,恰有一扁舟立于江间,连绵出一片烟水之色。
琴声宛然而响,翩若惊鸿。
抖了绿蓑青笠,提摆踏上舟来,恰逢琴声淡出尾末,再至掀起船帘子,已然化成清风一缕。
“怎不弹了?”微扯了笑,洛明辰反是有了暖意,借以舟头一盏渔火示他道,“这琴倒是在府中不曾见你弹过?”
“琴声是唤你来的,既是招来了自也不必再弹。”淡以浅笑,莹润出声,安陵析痕反以手推了琴木方又视她笑道,“这一路走来有为夫的琴声相伴,可是舒爽些?”
“舒爽的是你自己罢。”长嘘出一口气来,洛明辰倒也伏了案于他对侧坐下,船舱不大,一方木案,两垫蒲团,还剩他弹琴那一处立了盏青釉孤灯,烛火并不刺目,反是温暖。案角存了茶壶杯碟,她展眸望向,方才发现舟帷处还有一尾绿绮琴弦。
“你知道我来?”隔了木案一把握了她的指端,冰凉触感直击心底,安陵析痕微以蹙眉,竟也不顾疑思方又言下,“你不是穿着蓑衣来的么,没打伞手指竟也这般凉?!”
“我天生体虚。”方要自他掌心撤出指尖却不想他反手握的更紧,洛明辰便知徒劳,终又转了话音道,“李行说你明日才会到,怎么现在就来了?”
“呵……感情你们两个将我骗来的?”嗔怒袭上,安陵析痕反伸出另一只手来覆下,两掌将洛明辰指尖层层包裹传着暖意方又笑道,“他修书于我也是你指使的吧,我的人,何时变作你的人的?”
“你的人不尽忠,怪不得我。”兀自将头瞥过一边,洛明辰反有些羞怍,以妻子性命作胁,她拉人的手段,却是残忍了些。
“也不尽然吧。”掌心兀然一紧,安陵析痕复笑,眉宇间似有琼琼山河,“我看得到我的人对我忠心,却是看不懂你的人对你死心。大抵,你收他们时显的威,收下了,便尽是对他们的善了。”
“我今日修书一封给了第五言浊,附加一纸证据,你说皇上可会插手?”洛明辰怔怔看向安陵析痕,执意岔开彼此拢人之术,语诉重点道。
“我说的话,你竟是都不想入心的。”暗叹了气,安陵析痕只觉今日的她魂游天外并不在此,眉心微有凸起方是又清音言下,“一纸证据太少,你修十封书信都不见得管用。更何况,皇上既是将漕运一事交予他二人,必是很信任,你这般做反是害了自己。”
“怎般才能让他有疑?”
“听天由命。”寂然一笑,安陵析痕倒是渐觉她的玉指终有了些许暖意。
“你来可是要帮我?”目光掠上,直锁衣襟,洛明辰心不作静竟也与他兜不起圈子,沉声道,“今日公祖暮与东方卿王杀了三百一十二个难民,你真能袖手旁观?!”
“你是在自责?”灯火微薰,安陵析痕微眯了目,终敛了笑意于她,“你的心不静。”
“静不静可有区别?”沉目迎上,兀然自他掌心抽出指尖,洛明辰反是紧紧咬了牙关,一字一句道,“我静下了,那全数难民就不必死了吗?!”
“死者已矣,生何以堪。”淡淡睨了笑,安陵析痕终又拉过飞泉琴拨了三两声,悬音不绝,竟能清心润肺,“死便是死了,再自责也无用,不如想个好法子,让他们偿命就是。”
“你可有?”洛明辰斜了眸,耳畔掠过琴声,声音却不知觉软了半阙。
“法子第五卿王早已给了你,是你不会用。”依是盈盈笑意,安陵析痕淡抬眸看向她,目中尚有一丝包容的笑。
“你是说,杨守谦?”呼吸略轻,洛明辰忽也蹙了蛾眉,轻语道,“我原想,惩治了公祖暮与东方溯郁,便可以让他押解二人入京的。”
“我来时发现,漕运船只尽数都停在青州河堤岸旁侧,陈年堰埭,倒也不是不能。”睫眸垂下,只专于琴间,安陵析痕淡抿唇际,于烛火中抚了半晌方又抬眸视她,微以言笑道,“为夫既然来了青州,你就不能让爷快意一次,非得处处言政,时时说敌么?”
“如何快意?”洛明辰微闪了笑,面如桃色。闻他言了半日,现时竟觉自己心处豁然开朗许多。她并非晦涩之人,如今经他点拨,哪怕只言片语,她都是听得懂的。
“山麓悠然,盏盏渔灯,阵阵水花,繁星点点,可作琴声。”眉浅莹润,安陵析痕指下方又挑弦,淡笑道,“我们于此泛扁舟轻卷,睡江南烟雨岂不更好。”
“奉陪到底。”
她终是存了笑意,眉弯目彤,竟似三月梨花芬香淡淡。信手取来舟帷处的绿绮琴,竟也与他指下的飞泉名琴相得益彰。转轴拨弦,是以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