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631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他说,好,只要你活着,只要你留我这条命,我,四叔,什么都答应你。
    他执我的手,放在掌心中,低下了额头,便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开来,我听他说,乐之,乐之,四叔,不再逼你。
    我看他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迷离出光点,我看他白色的衬衣洒出耀眼的光晕,眼神一晃,下巴上是他未有过的胡渣,全身些微地颤抖,不似记忆中的任何模样,“四爷”二字不过也是常人。
    他说,乐之,跟四叔,谈谈好么?
    谈什么呢?我一时间回不了神,茫然之中,大概是凉薄的神色。像是被什么所刺伤,他的眼神闪了闪,将我的手放入被褥中。
    我看见他微笑,他说:乐之,跟四叔谈谈吧,学校的事也好,学琴的事也好,跟四叔谈谈心好么?
    就是这样的声音,轻柔的,像是柳絮般,顺着大气缱绻而来。欧阳烁,不过片刻,你怎能做到呢?欧阳烁,你叫如何我承载?那些常乐本我,那些舒慎遇事,那些血缘伦理。
    许是谁又对你讲,少爷自杀倾向,许是谁又对你讲,少爷需要沟通,许是谁又对你讲,缓和气氛,或许能减轻少爷的症状?于是,你便不顾自己感受么?于是,你便这样和我交流么?于是,这便是你寻得解决方法么?
    我本是应笑的,我本是应满足的,可为何,为何看不得你这张笑脸,为何启不开口回话,为何想要流泪?
    我想要问,值得么?欧阳烁,这样委屈自己对一个人,值得么?
    两生两世,我一直以为,爱也是需要自我的,爱也是有底线的,在爱一个人之前是得爱自己的。可是如今,我见那样的承让,我见这样的你,是不是我曾经坚持的东西,对爱的价值的定义,全都不应归于“爱“这个字眼了呢,是不是,我应颠覆我所有的认知了呢?
    我想问,欧阳烁,如若一眼就能看到没有回报的末路,你还会这样做么?若如这不是一场胜负未定的博弈,你是否会选择抽刀断水?便是念想作祟么?是不是所有的一切只因存在心底抹不去的期望?
    我想问,是我一直看的太明白,还是你们看不开?
    金殿玉鸾皆黄土,海誓山盟终灰烬。
    我想问,我想要的,是什么?遇上一个人,爱上一个人,被一个人遇上,被一个人爱,如若有奇迹,死生契阔。那我爱的是否只是可以永久至古的爱情本身?是不是一切就如霍云消讲的那样,你要的只是一个人。成就我理想中的爱情之人么?
    如若真是这样,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人,那个可以成就我所有爱情想象的那个人?如若是,那我到底又在拒绝些什么?前缘?后怨?伦理?抑或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能回你同等的情感的不自信?
    开不了口,移了脸捂上被子,蜷起身体,不想听他讲话,也不想不再看他。无论是什么,那都是解不开的死结,这条末路只能是不得。曾经我求的是两清,如今我求的是陌路。
    不听,不看,截断所有的你的存在。
    许久的沉默后,被子上传来的轻轻地压力,挨着四周,从床头到床尾,从左边至右边,细细地掖好。
    我听他说,乐之,那你先睡会儿吧。
    我听轻轻地阖门声传来,我听门外低低地惊呼声。我不知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像是承让的一切,像是欧阳烁的一切,像是我没有办法掌控的心绪,还有没来由的疼痛。整个世界似乎一时间失了真,而我的眼中全是世界坍塌过程中的剪影,我狂乱,众人却无不用怜悯的眼光看我。我不知是我的错,还是众人的错,还是命运之轮窑的就是这种结果。
    我不知,为什么要让我见到那样的承让,我不知为什么要让我那存在的黄泉彼岸,我不知执盘人这样的安排又是别有几许深意在其中。我想不出原因,我看不到事情的走向,我在属于自己混乱思维中迷失了自我。
    我听到铃声来来回回的响了多次,直到最终归于寂静。
    我想起多年前和霍云消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了和着承让一起闲聊的日子,还有满屋子的旧书与散落一地的曲谱以及家属大院中两人合抱的悬铃木。我记得那一年下了一场大雪,难得的积雪压满了枝头,我看见他们在雪里玩得厉害,抬头接那掉落的树挂时碰在一起的嘴角。我记得那时候的霍云消,那时候的许诺,那时候的我们都是那么的美丽,像是所有的青春年华,所有的快乐都能开出花来。
    我想起了小时候被欧阳烁抱在怀里,握着手一笔一笔的写字,我想起了欧阳烜捏着我的鼻尖说,爸爸告诉乐之的事,可不能忘记哦,我想起了那一天似乎所有的人很焦躁,所有的人似乎都意料到了结局,包括我自己,所以我才偷偷地窜进欧阳烜助手的车,我想起了那一天充斥着整个耳道的爆炸声和满世界粘稠的鲜血。
    脑子里剪影不断翻阅,我有些喘不过气,揭开被子,想要看看窗外的风景,眼神却在意料之外框住了一双黑色的眸子。
    一瞬过后,笑意含了上来,我听他说,乐之,喝点粥吧。
    我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得狼狈的转开眼,看窗外狂风乱作。余光见他起身来抚,身体先大脑一步,便往后退。他僵在原地,我索性不予理会,正要再度合眼,铃声响起。他刚要抬手去拿,我已经够入手中。
    我听他讲,乐之。。。。。。四叔只是想要帮帮你。
    我听我说,四叔,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不是么?
    我没有看他,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因他而有些许的改变,只是接了键,报了名,那边有温润的男声响起,他说:
    “欧阳少爷,我是陶冕。”
    准确的说来,我是不认识陶冕的。陶家和欧阳家素来结怨便深,加之奕叔的事,两家根本就是能不见就不见,相见也就相互冷笑便散开。我和陶迟算是两家的异数,先是在新西兰各自复建,与其他人语言不通,思想差异甚大,两家家长便默许着相交,而后发现都是国乐爱好者,接触也越发多了起来,我两也是明白人,只谈兴趣之物,从不涉及两家家事,两家家长自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上一次与陶迟讲“邀他泛舟”,我们也知道那是虚话,这一次,陶家当家,却说是邀喝下午茶。
    我抬头看了窗外的天气,“下午茶”三个字于我的全部印象是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一两个知心的朋友谈天说地的西方式的惬意消磨,我不知道,陶家当家邀我去的“下午茶”会是个什么消磨法?
    挂了电话,起身就要下床,被欧阳烁牵住了手,止了动作。我转身看他,不说话。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粥递到我手里,然后说:
    “你先喝些,我去帮你放洗澡水。。。。。。四叔知道,你不愿有人跟着你。但是乐之,你也是知道的,陶家与欧阳家积怨太久。。。。。。我会让几个人跟在你身边。”
    我听着他的话,看着手里的粥发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他,我听浴室传来的流水声,我听他脚步响起,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似地,我执起勺子喝了起来。似乎只要自己制造出响声,就能掩盖外部一切,就能不看他的所为,就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还是那个我,而欧阳烁已不是那个强权主义的欧阳烁。欲盖而弥彰,令人难堪的掩耳盗铃,原来,我还是依旧的没有长进。
    我以为,我已破除我执,我以为,我已选好了自己的道,可是这不安的思绪又是什么?我想起曾经笑得一脸灿烂的欧阳烁,我想起那些和他欢声笑语的曾经,我想起那些在美丽的午后做游戏的日子,我拉着他的手,高兴的蹦蹦跳跳,一声一声地呼着他“四叔,四叔”。一切就像是昨天一样,所有的关于相见甚欢的片段打马而过,但是每一张剪影,我都能细细地回味出生活的真谛。那就是存在乐之心底最深处的宝藏么?那就是欧阳烁想要回到的曾经么?
    我想是的,而我呢?我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
    我沿着铺着大红的毛毯不断往前,登上空旷的电梯,一步步的接近真实的生活,却回不了乐之的社会身份,我的思绪仍在不知名的空间的游荡,直到,那个叫做陶冕的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曾在夹在陶迟钱包中的照片中见过他,当时我想,外貌协会的夏奕为什么会看上他呢?不见得有几许帅气,不见得多少儒雅,蓄着干练的头发,一身实干家的味道。初见便打破曾经所有的臆想。
    “陶家多公子”,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连着奕叔那种本就是家臣般位置的都能被陶冶成公子的味道,家主怎会差?想必是,一直将奕叔作为自家人,便不自觉的护短式的贬低别人。
    “欧阳少爷,坐。”
    我本还在打算是不是要叫他不要客气,直接称我乐之,但开始就听他语气清谈,又想两家之事本就不易过于亲近,便也应了下来,不再多话。
    “抱歉,久等了。”
    “欧阳家这栋楼风景好,久等倒也是无大碍。”
    我抬眼看他,不知应该怎样答话,或者说怎样答话才能不伤及感情。
    “我陶家也不是什么可欺之人。既是我有事相求于欧阳少爷,便选你欧阳家名下会所只身而来,你便是这样来敷衍我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我无能为力,正要起身告辞,身后的人却转身离开。像是看见了我瞬间变现出的错愕,眼前的人一笑,说:
    “你知道,豪门总是要面子,即便知道摄像头定是会将这一切传出去,但总是不愿在真实的人前落了下层,你可以称它为掩耳盗铃,或是自欺欺人。”
    “这世间又真有几个洒脱的人?我命不在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陶先生倒是太妄自菲薄了。”
    “呵呵,乐之,你倒是真如毓迟讲的那般,为人太善。”
    “陶大哥不要跟着陶迟讲,我不过是太懒不想计较,和‘善’是沾不上边的。”
    “我俩就不用再这样互谦了。我今天找你,是关于毓迟的。”
    “我知道。”
    “也是,除了你俩,倒真是没人能让陶家和欧阳家可以心平气和谈话的人了。那些年,你们在新西兰复建的时候,我和欧阳烁还能在遇上的时候心平气和的聊两句,甚至还能一起喝两杯。等你俩都痊愈回国后,倒又回到先前的相看两厌了。”
    “那不是我和陶迟再来一次同时受伤才好。”
    “若是你们抵死要成一对那更是热闹。”
    心下一惊,我抬眼看他,不知他所言为何。
    “我曾对毓迟说‘苏三公子深不可测’。你们这一代的,论才智、论相貌、以及至今而显的行事之风,没人能够出苏三公子之右。当然我们也知道,为男,二十五六,乃至三十后起而立也多,但是就当前来讲,舒慎必是独领风骚的。但是,我没有对毓迟说的是‘比之欧阳乐之,苏三尚不及十分之一’。所有的人都在传欧阳烁连环之下必有深意,总是将你置在‘傀儡’这个位子上,这不过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罢了。当然我也不说我多了解你,只是总能从毓迟那儿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事,从容之风乃为良相。”
    “陶大哥,你真真抬举了我。其实一切不过是如世人所言,我的命不过是在四叔手中而已。存于亡尚由不得我做主,又何来深不可测?”
    “所以是因你所谓的‘太懒’。这样我道是能了解,为什么你看不出,为什么你一直察觉不到。不过是因为,你打从心底里就闭上门,叫自己不去听,不去看。就如同你在欧阳烁的手中得过且过,不过是因为生与死对你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
    我从未这样清楚的告诉过自己这些,我潜意识地规避开这样的想法,如今被别人说了出来,我愕然之下,却是一片平静。我想,早在我与霍云消分开的夜晚,我就不知道我生是为何?我找不到自己生存的目标,没有了生存于世的追求,我在纷繁的世俗中起伏飘荡,只因为所有的人都是那样。在与霍云消分开之前,我许是还有念想,那个念想支撑起我所有的世界,而后它随着我的心而坍塌,从此我再也建构不起另一个世界,再也找不到那支撑的横梁。不过大概是我从没有用心去寻过。我不知那是不是就是“除去巫山不是云”的无获之悲凉与不屑于他获的孤高。
    我反驳不了,不过是因为事实本就如此。
    “你能够安然逃避不过是没人告诉你而已。我今天来,是想要告诉你毓迟的一切,那些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记挂着你的那些事情。
    “乐之,坦白的讲,我曾经只是欣喜,我想真好,虽然是欧阳家的小孩,但是还好,有一个能够称得上知己的人,对于总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我们,是幸运的事。所以我和欧阳烁像是在私底下达成了协议,但是这也只是建立在无害的基础上的。
    “我是这两年才发现的,毓迟谈论你的时间越发的多,练曲也越发的勤。想必你是听过我的一些传言的,我对这些事总的来说还是很敏感地,所以我总是旁敲侧击,可是总是无功而返,因为毓迟是那么的自然,他所说的,无非是想要跟得上你的调子,和得上你的琴之内情。他还是一样的谈恋爱,跟自己有眼缘的女孩子交往。我想许是我太敏感了说不一定,我不能因为我是,就把所有的兄弟之情、知音之情假想为是。
    “可是前天,他从你那里回来我发现一切不对劲,直到他今早从房门出来,告诉我‘乐之说他是同性恋,我说同性恋恶心’,他问我‘该怎么办’。我胡诌着让他出去散心,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这样下去很危险,我不能让他再这样思考下去,我不能让他成为境遇性同性恋,不能让他走上我这条道。你明白么,乐之?”
    我看眼前的人,眼镜后的黑眸点点,我听他说话,总是看着我的眼睛,很真很真地他所有的情绪便能望进心底。我是知道的,因为没有谁能够眼看着自己有些同性恋倾向的亲人而无所作为,这是所有人的本能反应,第一感便是引导、改变,若是不行,便来强制。只是,那些事其他人啊,而陶冕,你呢?你不也是受害者么?整个社会不了解下的剥经拆骨的受害者么?
    “我明白。。。。。。可是,这样就正确么?当你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当你在这样否定做同性恋的自己的时候,当你想要妄自以自己的想法来改变别人的时候,你是否又成了曾经阻扰你自己追求幸福的那些人了呢?陶大哥,所以即便是身为同性恋的我们,也不能原谅自己么?也认为自己只罪孽深重的么?也认为自己只能在主流社会的影子下生活么?那些不愿承认自己性向的疯狂的撕裂自己的人,那些挣扎过而后面对自己的人,那些自称为‘白天做人,晚上做鬼’的人,那些为了掩盖自己而结婚的人,陶大哥,为什么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们安身之地,又是为什么我们自己都要否定自己存在的真实性?那些时候,曾将同性恋界定为病的时候,那些时候,曾经因同性恋行为被关押、被开除、被剥夺一切的时候,那些时候,所有的人都以惊奇的眼光看待、嘲笑、诋毁的时候不是已经过去了么?那些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往事不是已经尘封了么,那些被当作得了怪病的时代不是已经离我们远去了么?而为什么我们所期待的平等的时代,还没有来?”
    我已经彻底地乱了,我不知为何要问,为何要这时问,为何又问陶冕。多少年了呢?深埋在我心底的所有诘问,全都宣泄了出来,那些在霍云消想要结婚的日子里,我想要大声质问他的话,全部在今天,在这么一个场景中,被我问了出来。似乎只要问出来,我才能好受,我不知道,为什么连当事人的我们都要自我否认?我想知道,到底哪里犯了错?是不是只要一切有被常理的,就全部是错误的,就应该是被抹杀的?我想要答案,这么多年来,我固守我自我,在自己的思想里苦行,可是仍旧找不到答案,我想知道,是不是曾坚定的想要踏出条出路的他能给我解这个道。我看着他握住我双手的手背,我看着他笑着笑着像是会流出泪来。我听他温润得如同携带着水汽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开来,我听他说:
    “抱歉,乐之,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给你答案,我不过是社会不可抗力下的被禁锢的营营众生之一。我只知道,无论你怎么反抗,无论你试图为它牺牲多少,这个社会总会找到你的肋骨,拿捏住你的七寸,让你求而无路,退而无门。除了臣服,别无他法。而那些成功了的人,不过是运气好得以不被找到逆鳞而已。你问为什么现实还是这样,我只能说,因为现如今对同性恋的看法已经不在‘世人对同性恋的误解’上,而是‘世人试着去把它定义为不正确’上。就像解放前,男女婚姻,其实有钱人与贫穷者结婚仍是可行的,社会偏偏要讲‘门当户对’一样。
    “我没有办法,解你的惑,但是乐之,我必须告诉你的是,这条路很难走,当你没有找到那么个人的时候,你得花去比旁人多百倍的精力去寻求是旁人百分之一的真心实意的可能。而当你找到那么个人的时候,你的花去比旁人百倍乃至千倍的精力让你父母得以接受他。最后,你要花去比旁人千倍或万倍的精力去维持这段情感,因为你们除了爱本身,没有其他用以维持爱的东西。
    “乐之,请体谅我,体谅我作为一个长辈与过来人对正在岔道口徘徊的毓迟的引导。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与身为同性恋的自我否定。也请你答应配合我,让毓迟不至于踏上这么条难路好么?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因此后悔,会不会因为让毓迟错过醒悟的时机而受到他的指责,但是,这样总比什么都不做得好,因为,在这个试图否定同性恋的社会,踏上这条道就意味着磨难与失去。
    “而我不想见到毓迟历经万苦后,依然一无所获。”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