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平的建议
    村秘书王国平在“三大主干”会上建议：“群众会不开可以，但党员会还得好好开一个，讲清公路为什么要从奶沟里修出去？下一步怎么搞？把有些能定下来的具体的东西定下来。便于大家好操作，也好有所准备。还有，我们村现在手上一分钱也没有，这路不会像根飘带自己从天上飘下来吧。”王国平讲话的要害和实质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这是大家都想讲，但又不愿证实的一句话。
    大家都赞成王国平的意见。王国平是村里老秘书长了，他的建议有份量。
    王国平继续说：“在路怎么修的问题上，我还建议先开个两委扩大会，扩大到组长，先摸摸下面的反应，好好研究一下怎么积资，怎么施工，怎么组织义务工，然后交党员大会通过，顺一些。”
    王国平看起来平常不大说话，是个糯米糕样的人物。可一说起话来，也是不怕长河的。他紧接着对王九哥说：“你不要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党员会不是那党员会，保险大家通得过。”
    王九哥说：“开党员大会前，还是要到各组去跑跑，怕得又坏事。”他明显对前几次没有作出决议的党员会还心存芥蒂。再说明白点，就是他对老书记和林三爷心里有意见。一个新书记，两个长辈都不扶他，看他的冷，他心里当然有气，不快活。
    “不过——”王国平又不紧不慢地开始说：“九书记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奶头山在改变过去一个人说了算的格局。大事至少都走到了党员大会作决定的层面上。工作队来后，正好赶上乡政府在全乡范围内进行统筹考虑烤烟、药材、干果、水果、返季节蔬菜等产业的布局，有调整田土、集土集山等好几件大事，都走到了全民公决的地步。如果这次修路的方向问题没有解决，又是一起全民公决的典范。现在看来，这个‘路线’问题就解决到村支两委会的层面上了。再下去是路如何修的问题，如果两委扩大会搭不成共识，还得走全民公决的路子。”
    金苇珉听着王国平的分析，已对他是刮目相看了。她没想到这平时不放屁的人，放起屁来还呱呱叫。她在无意中对他多看了几眼，也有高看的意思。
    林三爷静心地听着，一言不发，也不插话。他的眼睛很浑浊，一眼看不到底。
    奶头山的民主意识与集体决策意识在近几年来有了明显的进步，尤其是来了工作队后，金苇珉就像催化剂，她对村民自治政策的宣讲使得这一意识得到了很快提升。村干部明显感觉到手上的权力在弱化，但也嚐到了群众积极性起来的甜头。过去乡里下达的任务，村干部包办，忙紧完不成，现在却不一样了，只要是老百姓讨论过的事，不要几天就见成效了。
    “不过——”慢条斯礼的王国平还意欲未尽，说：“在农村要完成这个民主化的过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这个过渡阶段，奶头山也勉不了要走很长一段的‘双轨制’。人治加上法治。只有法治的意识从一些具体的事情上完完全全融入人心之后，农村的民主化法制化才会有实质性的突破。经过近一两年来的折腾，特别是金领导来以后，明眼人一眼就洞察了，奶头山的民主进程在加快，奶头山的权力格局也在发生变化。”
    这王国平平常不爱说话，今日个一板一眼的，端端正正的，让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了。
    王秘书不愧为奶头山的不倒翁，他说的话总是帮着书记、村长，做的事也总是帮着书记、村长，有时他还利用点小权力帮书记、村长谋点小利益，然后做好假帐，跟老百姓又解释得清清楚楚，一点破绽都不留。他自己却从来不贪不要，书记、村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每次换届，书记、村长都提他当秘书。他在乡里也是小有名气的乡土理论家，他讲的道理，有时对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都有启发。用老百姓的话来说，王秘书狠就狠在两片薄嘴皮子，不闪就不闪，闪起来，干客蟆闪得出尿来。
    现在，村里来了工作队，王国平也在心里琢磨出了一些话，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他一肚子的数。这不，王国平的这番话，既深得王九哥、林三爷的认同，又深得金苇珉的赏识。她的建议往往也就非常凑效，不放空炮。
    权力分布
    奶头山的“两委”班子成员曾经在换届选举时压缩了，现在的四名主要成员相互交叉任职。这一交叉，权力就成了网状。
    妇女主任叶玉兼计生专干，村长林三爷兼调解主任，住在后奶头山。
    王姓东房的王国平秘书兼会计出纳，住在前奶头山。
    王姓北房的王九哥书记兼共青团书记，住在奶沟。
    前奶头山有三个组，叫前山一组，组长由王国平兼，前山二组，组长王麻子，前山三组，组长王水库（憨憨二叔）。
    奶沟一个组，叫前山四组，组长王九哥兼。
    后奶头山有四个组。叫后山五组、八组，组长林三爷兼，后山六组，组长叶玉兼，后山七组，组长林长庚。
    以上就是奶头山的权力在奶头山的空间分布。像一张无形的网。
    王九哥论辈份比林三爷小一辈，现在无论是开大会还是开小会，王九哥都改变了老书记主政时的格局，他是主动来找林三爷商量事的。这样一来，林三爷高兴了。礼多人不怪，很多事，王九哥怎么说，林三爷就怎么依了。有时，林三爷还主动给王九哥出点老经验老主意，省得王九哥想讨教老父亲又不好随意开口的尴尬。这就是权力在奶头山的宗族、年龄与心理结构上的分布。
    而在很多事情上，无论大小，后奶头山的老百姓都建议要通过表决。就是林三爷单独可以决定的事情，后奶头山的骨干分子，都这么坚持，他们的意思是对书记和村长都是一碗水端平的。每遇这种建议，林三爷往往都是支持的。前奶头山不喜欢的事，恰恰后奶头山喜欢。从这种民主意识上来说，后奶头山已是略略占了一点上峰。但往深处想，这也算一种权力倾斜。是一种巨大的暗流。在民主意识还没有达到自觉程度的时候，后奶头山这种什么都要求民主表决的作法，就有点故意了。这种故意当然是针对王九哥来的。
    但有很多事情，面子上林三爷还是站在了王九哥这一边。林三爷对后奶头山的几个党员开玩笑说：“就怕软棍子打人。”有党员说：“我看你还被打得快快活活的。”林三爷说：“人都老了，只要他大方向不出格，还是尽量照顾到年轻人的自尊心。”有党员说：“原则性的问题，你林三爷，还是不要被迷魂汤迷倒呵。”林三爷只是笑笑，没有作过多的解释。这是村里两个主头的办事原则，在群众心目中的透明度。
    王九哥前几天到前奶头山跑跑，每次从三姐家里出来，都要碰上憨憨。
    这位矮矮胖胖、借米还糠、借糠还米的憨憨，神里神奇的，有时说个话，像放到药水里泡了的那么烈。惹得林三爷有时都要来套憨憨的天话。平常无所事事，憨憨就爱和牛、马玩耍。这天，王九哥又看到憨憨，一个劲地搂着一头黄牯（牛），往一匹小黑母马的屁股后头掀，心里就不舒服。王九哥有很久没有到深圳去了，他的裆里就湿了。王九哥过来扯开憨憨，叫他不要乱搞。憨憨就嘿嘿傻笑，说：“搞过了，搞过了，它们搞得。”
    王九哥假装擂了憨憨肩膀上一拳头，扭头走了。憨憨就在后面，莫名其妙地说一些话。什么野人昨天到他二叔家里来了，和他二婶子那个了……什么他爹和他妈把他抛起来，抛得好高的，他从天上掉下来，就摔死了……什么徐漆匠好凶的，要取他的卵子下酒吃……什么天坑里来了蟒蛇，要吃二狗子的鸭鸭……
    王九哥这天又来到了后奶头山，找林三爷商量一些村里的大事。
    他们扯闲白话时，就扯到了憨憨。王九哥说：“我是当兵出身，什么都不怕的，怎么最近听不得憨憨的一些话，打冷惊。”林三爷说：“有时候，我也无缘无故地想起来憨憨的遭孽相，想起他说过的一些鬼话，真的是讲不清楚。”王九哥说：“三爷你是知道些事的，你测没测过憨憨这种人的命运？”林三爷说：“这种人是天生的，运不在命上，在天上，不好测的。”
    王九哥不再问什么，谈起了正事。与林三爷商量下步修路的问题，看到底怎么搞合适。商量完了，他俩就分工。那种气氛就像两个高官的会悟，融洽得不得了。都有点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味道了。
    王九哥说：“三爷既然没有什么意见，我们就分头给秘书、妇女主任通气，再分头给组长通气。我们两人除了要做好自己的组上工作，一人还要包一个奶头，你看怎么样？”这是商量的口气，林三爷打心眼里高兴。这是老书记在位时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王九哥把林三爷看大了，林三爷也就十分真诚地说：“九书记这么客气，我想到前奶头山走走。”王九哥一听，高兴地说：“好，好。我也正想到后奶头山转转。”于是，两人就换了老式的包奶头的方法，这叫换房，彻底打破了老书记时的作法。
    村里的事，只要书记、村长统一了思想，村支两委统一了思想，再开两委扩大会，就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王九哥吸取了上次党员会决策流产的教训，现在凡是牵涉到要作出决定的事，他事先都要与林三爷商量，两人策划考虑得很周到，才采取下步行动。这样做，王九哥一边觉得办事稳妥了，一边又觉得自己手上的权力呈现出分散状态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罢了，王九哥没有往心上去。
    王九哥把与林三爷商量的一些情况给金苇珉通了气。金苇珉很高兴，看到王九哥一步一个脚印地扎实工作，她心里就踏实多了。
    金苇珉在她的扶贫工作日记中这样写道：“工作队的工作，不光要实功实做，还要善于实功虚做。上级要求的村级政治夜校，学政治、学科学、学文化，在奶头山逐步见实效了。两个主头融洽的配合工作，就是一个很好的实例。我清楚地记得，村里的党员曾在一次学习会上，就农村要不要思想政治工作的问题，进行了激烈争论，结果是观点争明了，思想争通了，接下来的真的是什么事都好办了。这样下去，奶头山村就决不会出现有些地方的村干部玩弄工作队员的恶作剧了。这是宋小聪同志从另外一个角度提醒我要注意的事。我注意了。工作有了新的起色。”
    建好村支部，抓住村支书，调动村干部的积极性，是建设扶贫工作的重中之重。这句话是郝部长在全县年初扶贫工作动员会上说的，金苇珉记到骨子里去了。
    村干部的体贴
    金苇珉与村干部的关系处理得越来越融洽。村里开村民大会说了，村民的杂事罗索事都不要找金苇珉。有啥事，村调解委自己解决。这样一来，金苇珉真的就从老百姓的纠纷中解放出来了。
    有次，后山一个老婆婆找到王九哥家里来说：“儿子媳妇不孝，儿子出门打工去了，寄回来的钱，不给我一分，还给我喂猪潲吃。更为可恶的是，这个儿媳给我儿子戴了绿帽子。并且有几次当着我的耳朵，到隔壁房里干那事，摇得破床挑担子似的叽嘎叽嘎的响……”这婆婆跟王九哥说这事时，正好瞧见了金苇珉。她就不跟王九哥说了，拄起拐棍起身，摇摇晃晃找金苇珉来了。她本来就是来找金苇珉来的。
    王九哥没有当面制止，只是跟在这婆婆身后，轻声问：“你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置你儿媳妇？”这婆婆被问到了心上，停下了脚步，反问：“你当书记的，你说该怎处置？”王九哥说：“你带我去你家里，我这就去帮你教育你儿媳妇去。”这婆婆没想到现在的村干部作风真是雷厉风行。这婆婆就带着王九哥上路了，可一到半路上，她就反悔了，说：“想来想去，这家丑不可外扬，你回去吧，我不要你去教育了。”王九哥就觉得好笑。这婆婆说：“你笑什么笑，我不扯你们村干部，就是想你们快点把路修进来。我儿子会开车了，我儿子要是天天回家，亮我那儿媳妇也不会走歪路。路通了，我还指望儿子孝敬我，带我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的呢。”
    王九哥回到家里，给金苇珉翻了老婆婆的话，说得金苇珉也是动情了。
    事顺手了，金苇珉也有了闲心扯二胡。一扯二胡，她的驻地就会聚集一些听二胡的人。这些人都是她的粉丝，她想就要修路了，到时动员这些粉丝们集资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金苇珉把自己的生活已经融入到了奶头山，就连扯二胡，想的都是要帮老百姓修路呢。
    有时，她腾出时间看看考领导干部的书。书上的知识，现在正好用得着，这些都是她过去没有学习过的，现在算是补课。再说，她心中的梦想似乎还没有熄灭。尽管有些人把这考“科举”戏称为“作秀”，但她愿意相信这条路比搞关系上去的人还是要过硬些。自己曾绑了一个莲副局，被她耍了，现在想起来，不是个滋味。要说她现在有些新的想法了，她还是愿意在“科考”中一试身手。
    当然，社会上也流传着一些“科考”的不好说话。新事物嘛，总有个适应、修正过程。但一个同学的亲身体会，还是对金苇珉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金苇珉有个到乡里工作的同学曾在领导干部选拔中笔试第一名，口试第二名，综合成绩还是第一名。考察优秀。结果，那个同学还是落选了。而笔试第五，口试第一，综合成绩排名第三的一个领导的子女却上了。后来，那个同学说：“我是给那个家伙当电灯泡的，笔试这关还比较公正，口试这关就讲不清楚了，搞的都是些掩耳盗铃的事，暗箱操作，叫你防不胜防。我们那次考第二名的是统计局的高材生，还告了人家的状，结果，被调到乡里去了。”想起这些话，金苇珉虽不全信，但也觉无奈。
    不管怎么样，金苇珉一直保留着从小就养成的好习惯，爱读书写日记。读书可以参加考试，但不是为了考试，不考试她也要读书。金苇珉读书的愿意十分强烈。她读书不光在读，还想，还用。凡她读过的书，画了重点的句段，她都要反来复去的看很多遍，看透了，看懂了，就抄到笔记本上去。抄了一遍，再化作她的精神资源，再理解一遍，重又写成日记体会，原有的观点变成了新的有用的材料，原有的材料从不同的角度提练出了新的观点。她把书读活了，读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日记内容有了很大变化，不光有读书笔记、工作体会、农民夜校资料补充，她还在利用空余时间暗暗收集整理了很多奶头山的民间歌谣。她这一嗜好，拉近了与很多民间艺人的感情。那些人说，金领导是个才女，是个文墨人，是个有心人，大家可不要怠慢她哟。这是金苇珉了不起的一个变化，她的精神影子在一点一点浸润到泥土之中去。
    金苇珉爱看名人传记。这次带下乡的是有关曾国藩的一些书。特别是近来，她父亲的病情越来越恶化了，她为了平衡自己的心态，没事就看《曾国藩家书》。她经常写励志日记，自己鼓励自己。这非常难得，有的是她自己的沉思之言，有的是伟人之言，有的是经过历史淘洗过的金玉良言。只要一看到那些铿锵有力、启人心智的金石之言，她就默诵，摘抄，思考。她看了一部分曾国藩家书后，在日记中写道：“这是让我受益最大的家书，由此我要学会加强自我修身。我边看边思，今后要不断修炼自己的品性、人格。要学会在工作实践中，在大风大浪中，在与人交往中，在生活中，把持好自己的操守。今后就是遇上再烦闷的事，再痛苦的事，再凶险的事，心要平，气要静，选择要理智，处世要圆通。要像曾老夫子一样，不问收获，但问耕耘。处事一定要沉着、冷静、多思。不为圣贤，便为禽兽。我虽非男儿身，但自古巾国多木兰。怕什么呢？继续往前走吧，成功与勇敢如影随形。”
    村干部的体贴给予金苇珉的直接刺激，就是让她感觉到了过意不去。这一过意不去，她就要还人家的人情。她欠的这个人情，就是要想方设法为村里找来修公路的资金。多方面的信息反馈，她要还这个情，是太难了。以上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其实，路是一定要修的，金苇珉已咬紧牙关，暗自下了这个决心。她的心思从过去的无所谓已转变成了一种责任感。
    此时，她反复品味着曾老夫子的一句话：“凡事皆有极困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她觉得这句话，一直伴随她翻过了很多难翻的坎。她由此还想到了父亲对她说过的话：“不磨不炼，不成好汉。”也许她的父亲也正是在这样的精神鼓舞下，才与癌魔对抗了这么久，还将继续对抗下去。如今联想起来，人，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要往前走，都需要一种精神的阳光来照耀，都需要一种血气的拐杖来支撑。村里缺钱，工作队有机会，再难的坎，都要翻过去。她在这闲暇时，默默地想着。自己给自己加油，攒足了心劲。
    想着想着，金苇珉在日记中又记下了：“做事的方法也极其重要。三角形立起来，登上它的顶峰，走斜边当然松活一些，但也漫长。干脆攀援直边吧，打通每一个阶梯的难点，便是通途。节约时间，效率高，这扶贫也如这登高了。”她难得一次信马由缰地放飞着自己的思想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