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月夜生寒,梦里无华  第六章:你方唱罢我登场(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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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半明半暗,看时辰,正处于日夜交接之时。
    微带湿气的晨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吹入内室,仅披着一件外衫抱臂而立在窗前的少女,鬓发乱飞,却好似全无知觉般一动不动。
    从金兰所处的角度,只能看到少女小半张侧脸,以往让少女最烦恼的婴儿肥,业已因为这几日病榻缠绵,从两颊消去不少。
    感受到风中凉意,金兰打了个寒噤,却因少女凛凛而立的姿势所传达出的拒人千里之意,他踌躇万分,才敢开口打破一室宁静:“玉小姐——”
    得不到回应,金兰咬了咬下唇,起身拿起盖在被褥上的厚披风,忐忑的走到少女身后。
    其实换做以前,即便面对喜怒无常的少女,他也能顶着少女的不快,强制性关窗,再把少女拉离风口。而此时的他,瞧着那孤立于窗的少女,连给少女披上披风的勇气也无。
    手拿着披风举到一半即失了气力,金兰只能改举为托,柔和的声音带着些许他也不知的惶然:“玉小姐,您伤寒刚去,受不得凉,还是披上披风挡挡寒吧。”
    好似等了千万年之久,少女才扭头,大而亮的眼底,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好似看尽世事沧桑的老人,又像超脱于尘世的得道高尼。
    金兰最先生出的感觉,是陌生,看不透少女此刻灵魂的陌生;随即便不由得想落泪。落泪的原因,不仅仅是觉察到少女的对他的排斥,更多的是感觉出少女排斥整个世界的孤独清冷。
    是因为无法超越表小姐和无法得到与表小姐同等的荣耀,才放弃和排斥么?并不知道他眼前的少女,其实已不再是原来灵魂的金兰,只能根据对少女以往性情的了解胡乱猜测。
    此前由于担心少女,没来得及穿上外衫的金兰,站在风口越发感到寒冷,身体打着哆嗦,却因不敢又不便离去,他只能咬着牙硬扛着。
    金兰正心神紊乱间,手上突然一轻。金兰下意识抬头,便见一双素白的手拿起披风,哗的一声展开,如同一片遮住他视线的云,却很快落到他肩头。
    “玉……小姐!”他被突然的变故吓呆了。
    少女不耐烦的捉起他两手,引导着他按住肩上披风,随后便利落的转身,几步走到床前,掀开被褥,踢开及拉着的鞋,把自个身体毫不怜惜地扔到床上。
    说不清是感动万分还是惊惶万分,金兰双手维持着按住肩头的姿势不变,双眼定定地看向已经裹着被褥,且以后背对着他的少女,发了好长时间呆,他才系好肩上披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
    “金湘玉啊,你怎么还是到处施舍同情?要是金湘月见着,定然又该指责你是别有用心吧。”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又哪还睡得着?在金兰离开后,少女翻了个身,睁开眼仰望着房梁,自言自语起来,“不过……真的是别有用心么?
    带着一副残破的身体出生,被无力抚养的父母丢到福利院,三岁遇上领养之人,却只是出于做善事减孽债以求子嗣的心理……如果可能,我何尝希望强颜欢笑,何尝愿意做那处处与人为善的老好人?而你,金湘月,身为金家期盼二十年才姗姗来迟的千金小姐,对于我的苦楚,你怎么能了解?
    所以,你眼底只看到我表面风光,忘却了我风光之前十五年夜夜挑灯至天明的苦学;你心里只羡慕我纵横商场的意气风发,忽略了我在意气风发背后拖着病体的奔劳……
    或者说,不是忘却,不是忽略,只是出于妒忌和害怕?妒忌旁人给我的赞誉,害怕我要夺去金家产业?
    只是,父母也该告诉你,我身体的情况——活不过三十的我,又岂能真的带着钱财入土?
    的确,我曾不忿,也有过野心勃勃的时候。但,所有的不忿和野心,敌不过养育的恩情。就如你讽刺的,我活在他人眼中,我的公主堡垒,是依靠近二十五年谨慎无比的言行和品德维护而建成的。
    所以,任我苦心积虑、做牛做马,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金小姐。而我,只要背上窥视金家家财的名声,失去的不仅仅是金家玉小姐的称号,还可能招致忘恩负义的千夫所指。
    所以,我一面坚强的周旋于商场,另一面却懦弱的妥协于生活。直到有一日,心累得无法继续跳动,才终结了我短暂却矛盾的一生。
    只是料不到啊,我还会醒来,会在另一个世界另一具身体醒来。
    ……这样离奇的所遇,倘若被日日念叨着要穿越的你知道,定然又该气愤愤的责怪,是我抢了你的幸运。那,这样的幸运,倘若换给你,你可要?
    呵呵,我又何必问,如此窝囊的境遇,比之你原来,还要不堪。给你的话,又该嫌弃所穿非人了吧……至于我,虽得到我此生最羡慕的真实血脉,我的心,我的情,依旧名顺实不正。再说,此地的血脉亲情,比不过可以带来家族声名的荣耀,又叫人何堪?
    难不成,金湘玉我,前世今生,都得围绕着血浓于水这四字,受尽煎熬和徘徊?”
    声音渐渐低至不可闻,少女好似睡了,直到听到外间走廊传来走动的声音,才抹了一把脸,无趣的再度闭上眼。
    重生,到底是她的幸运还是失败?浑浑噩噩几日,金湘玉都没能找到答案。
    业已恢复健康的身体,在床榻上躺得发霉,她终于不耐烦闷在屋里发呆,拖着那张美人靠,移到枇杷树下。
    金兰端着茶盅点心刚踏入金谷院的刹那,入眼所见的,便是半梦半醒的眯着眼,斜躺在美人靠上的少女。她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捏着一片宽厚的枇杷叶,来回转着,一副百无聊赖之态。
    惊讶过后,金兰温声道:“既然玉小姐喜欢院中风景,让兰儿把茶桌也端出来如何?”通过近几日接触,金兰早就抱着得不到回应,自己拿主意的相处方式,刚要闷声不吭的行动,未料少女此回一反常态,居然点了头。
    金兰有些喜出望外,连带着手也有些颤抖,觉察茶壶中半满的水从壶嘴微微洒出,他才意识到附近并无可以安置茶盘的地方。该先把茶盘放下,还是直接端入室内,搬出茶桌之后再端出?
    金兰正迟疑间,少女直起上半身,朝着他手一伸。
    从来没有主子为奴才做事的先例,金兰自然不能明白少女的意思,他摸不清少女意图,欲问又怕少女不回应,唯有站着发愣。
    “把茶盘给我,你去屋里拿桌子。”少女微微的笑着解释。
    “别发愣啦,赶紧拿桌子去吧,待会茶可就凉了。”见金兰犹豫,少女直接起身接过他手中茶盘。
    金兰几疑是在梦中,身不由己的听从了少女的安排。直到安置好茶桌,又见少女亲自动手斟茶,他方从刚刚的走神中恢复。恢复正常状态的他,一面伸手欲夺茶壶,一面惶恐地道:“是兰儿疏忽,玉小姐您放着让兰儿来。”
    “有手有脚,倒杯茶也不能?”少女瞧见注入薄胎白玉杯中的碧色新茶,心思有些飘移,随口回道。
    不了解前情的少女,并不知这具身体原主人醉酒时曾满怀激愤地大发雷霆,其中一句便是——“你们一个个都看不起我,把我当文不成武不就、手不能肩不能抗的废物!”
    所以,本意只在陈诉自己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的一句话,却叫金兰听出了其他意思。金兰登时面色转白,膝盖软倒在地,战栗着辩解:“玉小姐,下奴没有看不起小姐。小奴只是觉得端茶倒水,是下奴这等身份该做的事……”
    饶是见识过大家族里仆从恭恭敬敬之态的少女,于此地动不动就跪的习性,依旧不习惯。她摇了摇头:“你不必害怕,我那随口而说的话,并没有任何深意。起来吧,如果没事,让我独自一人静一静。”
    安慰的话,并未多说。只因此刻的少女,并无多余心思去管他人如何。被身份二字勾起的心伤,使得原本在这几日渐渐活过来的她,再度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定位。
    待金兰影子消失在院外,少女才放下掩饰真实情绪的茶杯,她低头望着光影斑驳的地面,低低吐出几个字:“身份?从今之后,我又是什么身份?”似乎在自嘲,又似乎在自问。
    “从今之后,你是什么身份?哈——玉儿病了一场,倒是风趣不少呢。”人未到眼前,声音却已先一步到达。由这拖长又有些扭捏的语调声,即便只见过一次,少女也知来者何人。
    本就心情抑郁的少女,更不欲理会陈金氏。
    自少女与他女儿反目之后,连带着对他这个舅舅也不待见。故而,对于少女的不理不睬,陈金氏并不动气,反而继续满面笑容,招呼身后侍从端上糕点:“这是舅舅一早就做的枣泥糕,趁着玉儿胃口恢复,特意送来于你尝尝。”
    少女兀自喝着茶,对置上茶桌上的糕点瞧也不瞧一眼。
    “玉儿,你……唉——”陈金氏叹了口气,“舅舅知道,你是在生星儿的气,认为她抢了你所有风光。可是,星儿比不得你,身后没有玉儿你这样大的家业支持,陈家的振兴,唯有靠她夺取功名一途。所以,在学业上,星儿不能故意伏低……玉儿就当看在舅舅面上,不要生星儿的气,好么?”边说还边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状似伤心的抹泪。
    前身在商场,见惯了那么多伟岸睿智的男子,陈金氏这幅假惺惺的伪男儿作态,让少女看得几欲作呕。不欲说话,她唯有选择背转身体,眼不见为净。
    陈金氏只当少女怨气未消,再度叹气:“舅舅也知你喜欢做学问,你母亲硬要你抛开学问学做商人,委实难为你了。这样吧,舅舅帮你劝劝你母亲,再让星儿求求她先生李大儒者,让她先生卖个面子,替你说句好话。你母亲即便不给舅舅面子,李大儒者的薄面也得顾……”
    未等陈金氏把话说完,少女满是不耐的甩了甩衣袖,自顾自起身拔脚就走。
    最后一个及字,拖在喉口,陈金氏有些恼怒:真是没教养的野孩子。但他眼瞧着躲入内室的身影,面上反而扬起半是得意半是诡异的笑,他扬着脖子,提高声音喊道:“玉儿,舅舅马上给你求情去,你且安心将养着身体,等舅舅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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