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丘有一棵树，树是土土的土色，颜色趋近于黄脸婆子的面貌。
    碎丘的树从未开花，也不结叶，因为，那是一棵早就没命的枯木。
    枯木虽然没命，却也不能逃，因为它生来注定被定在那一处。
    枯木只剩骨枝，没人试过那枝条为何不会被风吹折，原因无他，没有人会无聊到去折断树。
    今日却有一个穷极无聊的人，因为无聊至极，无聊到发慌发愁，甚至发恨，才开始伸手去折枯木的枝。
    他是楼兰的四王子銮銮，在二王子天亮前突如其来被遣送走时，銮銮尚来不及晨起道别，追出来时，人早就走了老远，但他还是追了出来，沿着残余的马痕，他终于来到了碎丘。
    他没站错位置，他也绝不会站错，此地放眼望去只有这一株孤伶伶的树，没有第二棵。
    碎丘果然是这样一个地方，苍凉，无趣，又惹人心烦。
    因为心烦，銮銮顺手无意识地折了树枝。
    他终于来到碎丘，但他什么人也没追到，他只追到一堆凌乱的印子。
    印子很乱，他算一算约莫有百来个印子，鸾鸾粗估，百来人的军队来接二王子，那场面一定很盛大，料想着中原号角响起的迎宾仪式队伍浩浩荡荡跪请二王子，还有那歌妓舞妓相迎，并以上好的酒奶款待，他伫立在树下这么一想，心底油然生起一股暖意。
    他观着地上的印子，猜想着，二王子是被庞大的队伍阵容恭请入汉的。
    出门时，他没有禀告重病卧榻的父王，只向随侍匆匆交代了一下去向，就简单出门了。
    那名跟了自己多年的随侍说，二王子被送出城了，方向往东，临走前要求带上一棵枯木。
    枯木？
    是啊，二王子什么也不带，就带上一棵从庭院里挖出来的树木，还命令众人把叶子全摘光才肯走。
    当时銮銮没有再问，他追了出来。
    阳光如虎狼几乎要把他的脑门晒昏了，他顶着一个大太阳，猜测着二王子准备带上一棵树种在汉宫里，宣示着楼兰的领土跨入另一个国界。明年此时，那树一定会长得茂密如林，二王子最爱莳花弄草，铁定可以让汉人对楼兰人的农艺刮目相看。
    但他多思了。
    那一棵从楼兰带过来的枯木并未入了汉宫，而是被移走了。
    銮銮心思单纯，近乎憨厚，一心以为二王子善善过不了几年就会回来。
    善善与他都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他的母亲是一名中原汉女，銮銮还有一个弟弟，但甚少见面，即使见了面也谈不上两句话。
    母亲共有三名儿子，二王子，四王子，以及八王子。銮銮对自己的弟弟是怀有些许恨意及妬意的。
    妒意？
    那名弟弟和自己不同，銮銮很朴实简单，甚至有些鲁钝，但凡遇事总是一派傻楞。这样的个性在众王子之中并不讨喜，他知道父王并不欣赏自己的性格，反而对他的弟弟，八王子，更喜爱些。那疼入心坎的差别就甭说了。
    父王对八王子的重视让他们七个兄弟眼红。
    因此，当八王子从楼兰出走时，众王子都松了一口气。
    人人总是背地里悄悄说，四王子，你如果能得你亲弟弟八王子的万分之一慧根就好了。
    銮銮被比较过后自觉虽不如八王子，可他知道八王子并不受诸位王子的喜爱，这一项，銮銮就算所有长处皆赢不了他也不在意了。
    因为，八王子是被排挤的。
    一个被排挤的王子再怎么强，也不过只能唱唱独角戏。
    再者，八王子的出生是有瑕疵的。
    楼兰国不需要多一个瑕疵品。
    銮銮是被众臣们洗过脑，导正过，了解正统血脉的重要性，慢慢学着那些人对八王子冷言冷语。
    銮銮只剩二王子一位至亲，现在，二王子的离去使銮銮顿失依靠，他长立在枯木下，有一些不知所措。
    二王子走得唐突，銮銮不明白父王为何要把二王子送走，不明白为何汉朝每一年都要挟着一些不可能的东西，黄金年年上贡，情报予取予求，那些奇珍异宝一件也没少给过，今天是二王子，明日可能换成了谁？
    起风了。
    銮銮收紧衣襟准备打道回楼兰，他朝着日落的方向归行。
    日落只能有一个，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日落只能有一种方向，那是不容置疑的铁律。
    銮銮遵循着火红的太阳驰马疾奔。
    他狂奔了数十里，霍然，銮銮脸色一惊，旋即勒马。
    他看见了楼兰的精兵，七个人，变了装，换上了平民布衣，他认出为首的人。应该说，是领头的人让銮銮认出了那是一支楼兰的精兵。
    精兵变成了平民是很容易蒙混过去的，然而，为首那人就算化成了灰，銮銮也认得。
    那一支队伍在更北的路线往东，速度如电，轻骑的架势不消说，各个都是训练有素的特种精兵。
    銮銮望着辽远的军旅，对方并未发现自己。
    他们要去哪？
    銮銮只在一旁观看，无意跟随过去。
    正当他疑闷时，那一支军旅却转向，朝自己躐马而来。
    为首者翻下了黑头巾，露出一双浓黑的星眉，他是七王子，凛凛。
    凛凛朝銮銮问话：“你也是出来找人？”
    “我找我二哥。”銮銮据实回答。
    凛凛催话催得急切，口气直率：“只是找你二哥？”
    “当然。”
    眼前的七王子虽是变装，但随身携带的兵器一样也没少。尤其是，七王子的绝妙武器，招魂铜铃，正巧妙地戴在他的手腕上。
    銮銮盯着铜铃，猜出凛凛此行不是出征，就是杀人。因为，凛凛不轻易使出铜铃，除非那个人武艺高强，强到必须逼他使用小人的招魂法杀人。
    銮銮的臆测恰好落入七王子眼中，铜铃制得很精密，卸下了机关，将比一般常用的驼铃还响彻云霄。銮銮必须问他的动向，七王子不是一个轻易出手杀人的猛士，在众列王子当中，七王子很少出手，一旦出招，那人必定是囊中物。
    銮銮只见过铜铃的威力两次，第一次，七王子只是轻轻摇颤着铃，风中传入的回音震碎对方的耳膜，直到全身血管爆裂为止，七王子连剑都未拔，就赢了。
    第二次，是个秋日，銮銮与七王子为了把偷袭的狼群赶走，七王子再度使用了铜铃，那一次，他们当日的丰收是百张绝色的狼皮。而七王子只是把铃规律一震，彷佛打碎了狼的天庭，每一匹狼连哀一声都发不出来，就地倒下。
    七王子的铃很厉害，他曾说，杀人未必要亲自动手。动风声，动铃声，也是杀人。
    銮銮不懂七王子的武功招式，在楼兰八位王子之间，他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銮銮只能望尘莫及。
    銮銮曾经把玩过那只铜铃，摇起来却与平凡的铃无异。
    “我要去找一个人，你别跟来。”凛凛收紧下巴，重新披好头巾，扬辔。
    “你要去找谁？”銮銮好奇一问。
    凛凛回头，颔笑了一声，语调不急不缓，却藏着三分轻蔑。
    “八王子。”
    銮銮盯着铜铃，想起了一件事。
    凛凛低首凝对着手上的铃，也想着同样一件事：这不起眼的铜铃，能令八王子，毫无招架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