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已是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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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紧,似乎不曾消停。
独坐窗前,看着外面纷纷沓沓的雪花,一坐便是半日。若兰和丽琪毕竟不比小棠和素颜的情谊,所以没得法子,只能诺诺。
难得这样一个好日头,素颜抬起手腕,看着光线穿透镯子,晕染得一片碧透。手背缓缓地蹭了蹭那镯子,想着宋煜那日陪自己一起挑选的模样,不禁莞尔。他竟是当成大事来做呢,一脸的严肃认真。
“娘娘,陛下召您共用午膳。”丽琪道。
素颜点了点头,放下手腕,起身换衣。
自宋煜和宫锦离开后王待素颜一直不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素颜并不细想,只是迎合。掐指算着他们要几日才能离开洛嘉。
“宋世子待你是怎样的?”用膳时王突然问。
“极好。”素颜淡然。按日子看,宋煜他们应该已经进了凉国境内吧。那种放松的感觉迅速由心房扩散至全身。
“极好,是怎样的好。”王似问非问。
“花烛面前相对笑,心如灯花并蕊开。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
王执箸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指关节处泛着森森的白。
素颜面色淡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在遥远的异国他曾给了她陌生的温暖,让她无法自拔地陷入其中,可是天地这样广,自己分得的却不过是他偶尔向她张开的臂弯。也被宠爱过的吧,只是记忆里太多的苦涩渐渐湮没那若隐若现的温暖。
其实,她并不贪心。
知道他高居帝位的隐忍和无奈,虽然内心隐隐渴望,但并未真的去强求什么唯一什么最爱。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他,看着他一切安好,便已知足。虽然后来遇见了宋煜,感受着他把自己昔日闺阁中最真挚的企盼和幻想一点一点地变为现实,却也不至于绝情到连看王一眼都倍感鄙夷的地步。唯一令她变化巨大的原因是王利用她。一再地利用她。这让她无论如何无法释怀。只要想到他曾把她作为交易的礼物,她就无法抑制地心生憎恶。
回到沁香宫午睡,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宋煜和锦儿既已安全离开了洛嘉,自己便再没牵挂。素颜猛然坐起,吩咐若兰铺纸研墨。
翻出分别前宫锦塞给她的纸包,紧紧攥在手里。锦儿,果然你这样懂我。
趁若兰研磨之际,素颜小心地把那白色粉末抖进了茶盏里。
“娘娘是要练字吗?”若兰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令素颜浑身一哆嗦,忙把纸包塞进袖口,摇了摇茶盏,正色道:“书信。”
若兰一手挽着宽阔袖子,一手细细研磨。素颜拿起毛笔,沾了墨,在铺开的卷轴上稍微愣住。思忖再三,提笔下字。
菱墨:转眼已是经年,昔日我与玉儿在这陌生宫闺里饮茶谈心,描绘心中良人。彼时我并不知她心系上官公子,只当她似我,全部身心给了我们共有的夫君,心里竟然滋生微微妒意,因着她向我描述的初见情景以及王对她的宠爱呵护。
这一生,除了上官公子,王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男子。上官因自幼与我相互陪伴,所以内心里,他是兄长,是亲人。而王是夫君。是我所要仰望终身的良人。
既已嫁入洛嘉,我便是死心塌地地跟了王,从无贰心。无奈深宫后院,妃嫔争宠,稍一不慎,惹祸上身。万万没有想到这后宫之争会把上官扯进来,甚至因此丢掉性命。
第一次,我鼓起勇气称量自己的感情。为何我这般待王,换来的却是他一次次的猜忌。跌入陷阱,他不曾拉我,反是疾速斩杀我的亲人。对上官的肠断,对自己的怨恨,对王的寒心,种种情感交集一起,终于导致滑胎。可是在那样的日子里,陛下决绝无比,甚至连句体己的话都不曾说过。
如此薄情,令我万念俱灰。过尽千帆皆不是,我还在苦苦寻着什么呢,只求自保罢了。可陛下后来到底还是看了我,淡淡的一句“大意”便是解释。大意,上官因他的大意白白送了性命,苦苦盼来的孩子因他的大意胎死腹中。菱墨,若换你作我,心头疤痕岂是这般易消?
饶是这般伤痛,却还是与王和恢复如初。
小心地避过伤疤与王安然相处,虽是平淡,在我看来却弥足珍贵。只是这份平静迅速便被打破。此后经历的种种虽不似上官离去带给我的打击沉重,但点点累计,足以将我缚裹。再不敢轻易向他敞心,更不要奢谈情爱。
也曾有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企盼,但知他身处帝位,所以并不奢求太多。可是却无法接受他把我当作替身。不论他心中装有多少女子,不论他对玉儿有多牵挂,我都不曾这样难受。只是当他执着我的手无数次地呼唤玉儿时,那份一再压制的悲恸终于决堤。
世子便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将我带出宫去。
我与沛寒(宋煜,字沛寒)惺惺相惜,一路扶持。我自知愧对于王,但却无法自拔。如若重新选择,我仍会这样背叛。
和沛寒一起的日子,连空气都弥着薄香。我是那样自私呵,不管不顾,只想与他相伴相守。可是当得知那个为换我自由而留困洛嘉的女子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时,我如坠深窟,我竟是抢夺了本该属于妹妹的幸福……
于是我回来,把锦儿的生活还给她。我不曾尽过一个做姐姐的责任,却理直气壮地占有了她的幸福,这样的债,我今生无法偿还。只能于心底默默祝福。
至此,一切应该回归起点。可是我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心里有了沛寒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陛下把我作为诱饵给世子下套,以此达到结盟目的。
多么可笑。把我送人,为的竟是联合起来对付我的父亲和家乡。
所以我无法再继续面对我的夫君,无法面对把我当作礼物的夫君。菱墨,我已见识外面天空,也已体会人间真爱,现在离开,未尝不是一个善终。
这样的话,我是第一次讲出来,心里顿感舒畅。
菱墨,一切是我自愿,与洛嘉王无关。
如今他待我甚好,是我无法面对和接受。
你和将军的心我懂,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无怨亦无悔。你们切不要因我乱了方寸。
待我走后,希望你和将军能够把我的尸骨焚成灰烬撒于大海,我本不是洛嘉子民,现陛下又非我所爱之人,留在这里只徒增伤悲罢了,不如随那流水像东流去,也许会有流经咱们?国的一天。
两行清泪顺颊滑落,素颜又写了几行方停笔,只等墨迹变干。
“若兰,出了这沁香宫往南去,有座闲置的园子,你把信交给那个守园的侍卫即可,速去速回。”
若兰忙不迭地点头。
若兰走后,素颜刚想喝药,瞥到镜子中一身洛嘉服饰的自己,忙放下茶杯。翻出出嫁时从燊国带来的几件汉人服饰,认真挑选。
上穿乳白色绣花真丝荷叶袖上襦,下着白色暗纹大牡丹花纹桑波缎拖尾襦裙,腰带是正红底金色凤凰花纹真丝织锦缎,敝屣是同色的正红底金色凤凰花纹真丝织锦缎,挽起正红色的雪纺纱披帛,恰是出阁前母妃亲手缝制的那一套衣裙。
走起路来袅袅娜娜,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正是: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娘娘,您穿成这样真是太美啦!”丽琪送点心进来时不由感叹道。素颜沉默着打散头发,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唇。
“娘娘,奴婢为您梳头。”丽琪刚要去拿梳子,素颜便说:“今天我想梳回汉人的发髻。”丽琪不无得意地说:“娘娘小瞧奴婢了,先前小棠在的时候,教了奴婢好些个汉人发式呢!”
“那就梳惊鹄髻吧。”素颜忍不住笑。
丽琪熟练地拧起素颜的发丝,密密地绞实防止松散:“娘娘,奴婢学的第一个汉人发髻就是这惊鹄髻呢。小棠说您以前最爱的就是这个发式。”
素颜点头:“没错。那时经常梳这个发髻,连小棠都腻歪了,说我不给她表现手艺的机会。”说着素颜捡出一个镶玉的纯金蝶恋花步摇递给丽琪插到了发髻上。
丽琪弯身朝镜子看去,思索片刻,又拿起一枚宝石芙蓉头花为素颜戴上才满意地笑了起来:“娘娘,您真美。难怪他们都说陛下为了得到您,不惜发动宫廷政变取得王位以对抗燊国。”丽琪在旁口无遮拦地说。
素颜插带珠花的动作慢慢缓下来,脸上闪过令人不易察觉的笑:“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陛下亲口说的,咱们洛嘉上上下下都知道。连王后都羡慕得紧呢,一口一个陛下情深。”丽琪捂着嘴笑,“不瞒娘娘,奴婢得知被分到沁香宫伺候您时,心里甭提多好奇了!虽然宫里有教条宫规,可是我们丫鬟私底下仍是忍不住猜测您的模样。我们都说能教陛下这样着迷的定是妖艳至极的女子。可是奴婢亲眼见到您时完全被震住了,您不妖不艳,但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就像,就像夏天时咱们花池里的白芙蓉,浑身透着异样的光华。当时奴婢就和若兰说,我们有福了,跟着这样的主子定不会受苦。果然,您待我们万般和善,从不摆架子,奴婢总是想,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丫鬟,还要伺候娘娘您!”
“傻。”素颜佯装嗔怒,“跟我受的苦还嫌不多吗?”指了椅子让丽琪坐在身边,接着说,“下辈子,做姐妹,做朋友,甚至做陌路人都好,就是不要做主仆。我不要做主子,你们也不要做仆人。”
这一生无力更改,所以提及下一世丽琪小小地兴奋着。
“娘娘下辈子想过怎样的生活呢?”
素颜笑了笑,不答反问:“丽琪你呢?想过怎样的生活。”
“希望能有足够的钱,给阿爹治病。不让他再受病痛折磨。”
“下辈子,还想遇见今生的阿爹,做他女儿?”素颜眼波格外柔软。
“是。虽然生活清贫,但是阿爹待我很好。所以下辈子我还要做他女儿,下辈子也还要遇到娘娘!”
素颜摘下头上的发饰,又把王近些天来赏赐的首饰统统装进盒子里给了丽琪:“先前儿小棠离开时捡喜欢的给她送走了,所以剩下的东西并不多,好在陛下这两日不断赏赐物事,你就拿出宫去换些钱财应急用吧。至于若兰,我那里还有些衣服,也是可以换钱的。”
“娘娘,您……”
“跟着我,你们没有沾到半点荣华,反而受尽委屈。”
“娘娘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丽琪似乎觉察到什么,眼眶立即红起来,“先前小棠离开时我们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您又说这些奇怪的话,您是成心吓唬奴婢吗?”
“我自幼没有受过宫里的严格教育,行事多少规矩不足,你们跟着我也是散漫惯了,我走后,切不可再这样随性。不管分到那一宫,切记谨言慎行。尤其是你,一定不要口无遮拦。”
“娘娘,好端端的,为什么……”
素颜刚欲张口便见若兰有气无力地走进来,双腿一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