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爱人之谎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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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爱人之谎
    方夕站在账房窗前,夜风吹动她的发丝。西院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她转身走回桌案,将记录着“刘府收讫,三千两”的那页账册小心撕下,折叠整齐放入袖中。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出她挺直的背影,那影子随着火光摇曳,却不再像伺机而动的兽,而像一把出鞘的剑,锋利而坚定。窗外,一片枯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落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
    这一夜,方夕没有睡。
    她坐在烛火前,将那页账册看了又看。墨迹很淡,像是故意不想被人发现。刘府收讫——这四个字像四根针,扎进她的心脏。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方家的覆灭竟是从内部开始的,是从她最信任的庶妹手中开始的。
    天色微亮时,她将账页收进一个檀木匣子,上了锁。
    晨光透过窗纸,在房间里投下朦胧的光影。院子里传来鸟鸣声,清脆而欢快,与方夕此刻的心境形成鲜明对比。她推开窗,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晨露的湿润和远处厨房飘来的粥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甜腻——那是西院方向传来的味道。
    “小姐。”春桃端着热水进来,“老爷派人传话,说巳时请小姐去书房。”
    方夕接过热毛巾敷在脸上,温热的蒸汽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知道了。”
    她换上一件月白色的襦裙,外罩藕荷色比甲,头发简单挽起,插了一支素银簪子。镜中的女子眉眼清冷,眼神深处藏着某种决绝。前世她最爱穿鲜艳的颜色,赵明轩说她穿红色最好看,像一朵盛放的牡丹。现在她只穿素色,像一株开在深秋的白菊,清冷而坚韧。
    巳时整,方夕走进父亲书房。
    方文渊正在看一封信,眉头紧锁。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儿脸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方夕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能闻到书房里熟悉的墨香和檀香,还有父亲身上淡淡的茶味。阳光从南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账目查得如何?”方文渊放下信,直接问道。
    方夕从袖中取出檀木匣子,放在书案上,推了过去。
    “父亲请看。”
    方文渊打开匣子,取出那页账册。他的目光在“刘府收讫,三千两”几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能听见父亲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这是……”方文渊的声音有些干涩。
    “玉儿妹妹过去三个月从家族账上挪用了近万两银子。”方夕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其中超过一半用途未注明。这一笔三千两,直接流向了宰相府。”
    方文渊的手指在账页上收紧,纸张边缘出现褶皱。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角的皱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刻。方夕看见他的手在颤抖——那是愤怒,是失望,是难以置信。前世父亲直到入狱都不明白方家为何会遭此大难,现在他知道了,是从自己女儿手中开始的背叛。
    “你确定?”方文渊的声音很低。
    “账房陈先生可以作证。”方夕说,“女儿已经核对过所有账册,每一笔都有记录。父亲若不信,可以亲自去查。”
    方文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的眼神变得冰冷。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女儿和父亲。”方夕说,“账房那边,女儿已经敲打过,陈先生知道轻重。”
    方文渊点点头。他重新看向那页账册,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
    “刘瑾……”他喃喃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女儿不知。”方夕说,“但三千两不是小数目。宰相府不缺这点银子,他们要的不是钱,是方家的把柄,是父亲的态度。”
    方文渊猛地抬头:“你是说……”
    “玉儿妹妹挪用家族资金,若是事发,按律当逐出家门,甚至送官究办。”方夕的声音依然平静,“宰相府手握这个把柄,就等于握住了方家的命脉。父亲若想保住女儿,就必须向他们低头。”
    书房里陷入沉默。
    阳光移动了一寸,照亮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墨迹已经干了,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方文渊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方夕抬起头,直视父亲的眼睛。
    “女儿想请父亲给女儿三天时间。”
    “三天?”
    “三天后,女儿会给父亲一个交代。”方夕说,“在这之前,请父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
    方文渊看着她,眼神复杂。
    这个女儿变了。从前她天真烂漫,眼里只有诗词歌赋和儿女情长。现在她眼神冷静,行事果断,像换了个人。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他知道,现在的方夕,或许真的能救方家。
    “好。”他说,“我给你三天。”
    方夕起身行礼:“谢父亲。”
    她转身要走,方文渊叫住了她。
    “夕儿。”
    方夕回头。
    “小心。”方文渊说,“刘瑾不是善类,他手下的爪牙遍布朝野。你……要保护好自己。”
    方夕心头一暖。
    前世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是在家族覆灭前夕,语气里满是绝望。现在不同,现在父亲的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
    “女儿明白。”
    她走出书房,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院子里,梧桐叶在风中飘落,像金色的蝴蝶。方夕站在树下,看着那片片落叶,忽然想起前世的一个秋天。
    也是这样的天气,赵明轩约她去游园。
    他说园子里的菊花开了,很美。
    他说想和她一起赏花。
    他说有些话想对她说。
    那时她满心欢喜,以为他要提亲。她穿了最漂亮的裙子,戴了最精致的首饰,在镜前照了又照。母亲笑她女为悦己者容,她羞红了脸。
    结果呢?
    结果他在园子里对她说了许多甜言蜜语,说会一辈子对她好,说会娶她为妻。她信了,全心全意地信了。后来方家出事,他第一时间撇清关系,转身娶了宰相的侄女。
    再后来,她在牢里听说,赵明轩早就投靠了刘瑾,他接近她,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小姐。”春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门房送来一封信,说是赵公子派人送来的。”
    方夕接过信。
    信封是淡蓝色的,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方夕小姐亲启”。她拆开信,抽出信纸。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淡淡的檀香。字迹她认得,是赵明轩的。
    “夕妹如晤:闻府中菊花开得正好,明轩在城南别院设下薄宴,邀妹明日巳时共赏。别院清幽,菊香满园,盼与妹共叙。明轩字。”
    方夕看着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真是巧。
    她刚查出方玉儿与宰相府的勾当,赵明轩就送来了邀请。前世也是这个时候,他约她游园,说了许多甜言蜜语。那时她不知道,那些话都是试探,都是算计。
    现在她知道了。
    “小姐要去吗?”春桃问。
    “去。”方夕将信折好,“为什么不去?”
    她倒要看看,赵明轩这次要演什么戏。
    ---
    次日巳时,方夕准时来到城南别院。
    别院是赵家的产业,占地不大,但布置得极为精致。白墙黑瓦,飞檐翘角,门前种着两排翠竹,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方夕下了马车,看见赵明轩已经等在门口。
    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外罩淡青色披风,头发用玉冠束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阳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前世她就是被这副皮囊迷惑了。
    “夕妹。”赵明轩迎上来,笑容温柔,“你来了。”
    方夕微微颔首:“赵公子。”
    “怎么这么生分?”赵明轩笑道,“从前你都叫我明轩哥哥的。”
    方夕垂下眼帘:“那是小时候不懂事。”
    赵明轩眼神微动,但笑容不变:“走吧,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我特意让人从江南运来的品种,你一定会喜欢。”
    他引着方夕走进别院。
    院子里果然种满了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红的,一丛丛,一簇簇,开得热烈而绚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甜腻中带着一丝清苦。方夕走在花丛间,裙摆拂过花瓣,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喜欢吗?”赵明轩问。
    “很美。”方夕说。
    他们在园中的凉亭里坐下。亭子四面通透,挂着竹帘,风吹过,帘子轻轻摆动。石桌上摆着茶具和几样点心,都是方夕从前爱吃的。
    赵明轩亲自为她斟茶。
    茶是上好的龙井,汤色清亮,香气扑鼻。方夕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她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化开,带着淡淡的甘甜。
    “夕妹最近可好?”赵明轩问,语气关切。
    “还好。”方夕说,“父亲身体康健,家中一切安好。”
    “那就好。”赵明轩看着她,“我听说方伯父最近将家中账目交给你打理了?”
    方夕心头一凛。
    来了。
    “是。”她放下茶杯,“父亲说女儿年纪不小了,该学着管些事了。”
    “方伯父说得对。”赵明轩笑道,“夕妹聪慧,定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管家理事颇为辛苦,夕妹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尽力相助。”
    “多谢赵公子关心。”方夕说,“目前还算顺利。”
    赵明轩点点头,又为她添了茶。
    亭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竹帘的声音,远处鸟鸣的声音,还有菊花在风中摇曳的细微声响。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照进来,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夕妹。”赵明轩忽然开口,声音轻柔,“有件事……我想问你。”
    “赵公子请讲。”
    赵明轩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我听说……宰相府最近与方家有些往来?”
    方夕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
    瓷器的表面光滑微凉,她能感觉到上面细腻的纹路。她抬起眼睛,看向赵明轩。他的表情很自然,像是随口一问,但眼神深处藏着某种试探。
    “赵公子听谁说的?”方夕问。
    “京城就这么大,有些消息传得快。”赵明轩笑道,“我也是偶然听人提起,说刘相爷对方家颇为赏识,似乎有意提携。”
    方夕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
    茶叶在水中舒展,像一片片翠绿的小舟。
    “宰相大人位高权重,方家不过是寻常官宦人家,哪里敢高攀。”她说,“许是谣传吧。”
    “是吗?”赵明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我还以为……方伯父有了宰相府做靠山,日后仕途会更顺遂呢。”
    方夕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赵公子似乎很关心宰相府的事?”
    赵明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关心朝政,是读书人的本分。刘相爷是当朝首辅,他的动向,自然人人关注。”
    “原来如此。”方夕说,“我还以为赵公子与宰相府有什么交情呢。”
    这句话说得很轻,像随口一提。
    但赵明轩的眼神变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方夕捕捉到了——那是警惕,是惊讶,还有一丝慌乱。虽然很快就被笑容掩盖,但已经足够了。
    “夕妹说笑了。”赵明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不过是个举人,哪里攀得上宰相府的高枝。”
    “是吗?”方夕笑了笑,“可我听说,赵公子最近常去刘府拜访,刘相爷对公子颇为赏识,还说要举荐公子入翰林院呢。”
    赵明轩的手抖了一下。
    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夕妹……听谁说的?”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京城就这么大,有些消息传得快。”方夕用他刚才的话回敬他,“我也是偶然听人提起。”
    亭子里陷入沉默。
    风吹过,竹帘摆动得更厉害了,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菊花的香气被风送进来,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方夕看着赵明轩,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让她心动的眼睛。
    现在她只觉得恶心。
    “夕妹。”赵明轩放下茶杯,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那些都是谣传。我确实去过刘府几次,但那是因为……因为家父与刘相爷有些旧交,我去拜访,不过是尽晚辈之礼。”
    “原来如此。”方夕说,“那是我误会了。”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赵明轩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方夕的表情很淡,像一池静水,波澜不惊。他忽然觉得,这个他从小认识的女孩,变得陌生了。
    从前她什么都写在脸上,喜怒哀乐,一目了然。
    现在她学会了隐藏。
    “夕妹。”赵明轩忽然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方夕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赵明轩的声音变得温柔,眼神深情,“从小我就喜欢你,喜欢你的天真,喜欢你的善良。我想娶你为妻,想一辈子对你好。夕妹,你……愿意嫁给我吗?”
    前世,她就是在听到这句话时,彻底沦陷的。
    那时她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我愿意。”
    现在她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场戏。
    “赵公子。”她缓缓抽回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赵明轩的眼神暗了暗。
    “那……方伯父那边……”
    “父亲最近忙于公务,恐怕无暇顾及这些。”方夕说,“况且,方家现在……处境微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处境微妙?”赵明轩追问,“夕妹何出此言?”
    方夕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亭边,看着满园的菊花。
    阳光照在花瓣上,镀上一层金边。风吹过,花枝摇曳,像一片彩色的海洋。很美,但美得虚假,就像赵明轩的温柔,就像他说的那些话。
    “时候不早了。”方夕转身,“我该回去了。”
    赵明轩连忙起身:“我送你。”
    他们走出别院,来到马车前。
    赵明轩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她。
    香囊是淡紫色的,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做工精致。上面系着红色的流苏,风一吹,轻轻摆动。
    “这个……送给你。”赵明轩说,“是我特意让人做的,里面装了安神的香料。夕妹最近操劳,戴着它,晚上能睡得好些。”
    方夕接过香囊。
    香囊很轻,捏在手里软软的。她能闻到里面散发出的香气——是檀香混合着某种花香,甜腻中带着一丝清凉。
    “多谢赵公子。”她说。
    “夕妹。”赵明轩看着她,眼神温柔,“刚才我说的话,是认真的。我会等,等你愿意的那一天。”
    方夕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方夕坐在车里,看着手中的香囊。
    淡紫色的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并蒂莲的图案栩栩如生。她凑近闻了闻,香气很浓,浓得有些刺鼻。
    她皱了皱眉。
    前世赵明轩也送过她香囊,但香气没有这么浓。那时的香囊里装的是普通的干花,香味清雅。这个不同,这个香得过分,香得……刻意。
    方夕的手指在香囊上摩挲。
    忽然,她感觉到香囊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硬块。
    很硬,像是什么颗粒状的东西。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
    ---
    回到方府,方夕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让春桃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然后关上门,走到梳妆台前,将香囊放在桌上。
    烛火点燃,房间里亮了起来。
    方夕拿起剪刀,小心地剪开香囊的缝合线。线很细,针脚很密,看得出做这个香囊的人很用心。她一点点拆开,里面的香料洒了出来。
    大多是常见的安神香料——檀香木屑、干菊花、薰衣草。但其中混着一些淡黄色的颗粒,很小,像沙子一样。
    方夕用手指捻起几粒,凑到烛火前仔细看。
    颗粒在火光下泛着微弱的荧光。
    她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追踪药粉。
    前世她在宰相府的密探身上见过这种东西。这种药粉无色无味,但会在特定光线下发出荧光。只要沾上一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持有特殊工具的人追踪到。
    赵明轩送她香囊,不是为了安神。
    是为了监视。
    为了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方夕看着桌上那些淡黄色的颗粒,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冰冷的火焰。她想起赵明轩温柔的眼神,想起他深情的告白,想起他说会一辈子对她好。
    全是谎言。
    全是算计。
    她拿起香囊,将里面的药粉全部倒在一张纸上,包好。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另一个香囊——那是她从前自己做的,里面装着普通的干花。她将赵明轩送的香囊外壳拆开,把干花装进去,重新缝好。
    做完这一切,她将装着追踪药粉的纸包收进抽屉,锁上。
    然后她拿起那个重新装好的香囊,走到窗边。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一片橘红。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私语。
    方夕看着手中的香囊。
    淡紫色的绸缎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并蒂莲的图案依然美丽。
    她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很冷,像冬日里结冰的溪水。
    “好一个赵明轩。”
    她轻声说,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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