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商盟之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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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商盟之友
    方夕回到静心斋时,春桃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裳。烛光在房间里摇曳,将家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方夕脱下那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的污渍在烛光下像一块丑陋的疤痕。她将衣裳扔进火盆,看着火焰吞噬丝绸,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烟雾升腾,带着焦糊的气味。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子时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这场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三日后。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进静心斋,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方夕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一本账册,手中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墨香在空气中弥漫,混合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院子里的桂花树开花了,淡黄色的花朵簇拥在枝头,香气甜腻而浓郁。
    春桃端着茶盘走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茶盘上的青瓷茶盏冒着热气,茶汤是清澈的琥珀色。
    “小姐,林公子派人送来了这个。”春桃将一封请柬放在书案上。
    请柬用上好的宣纸制成,边缘烫着金线,封口处盖着江南商盟的印章——一枚精致的铜钱图案,中间刻着“聚贤”二字。方夕放下毛笔,接过请柬。指尖触到纸张时,能感受到细腻的纹理和微微的凉意。
    她拆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笺。
    信是林远亲笔写的,字迹刚劲有力,笔锋转折处带着商人的精明与果断:
    “方小姐台鉴:三日后酉时,江南商盟在京会所”聚贤堂”设宴,特邀京城各界贤达共商商事。闻小姐才识过人,特备薄席,望拨冗莅临。林远敬上。”
    方夕的手指在信笺上轻轻摩挲。
    江南商盟。
    前世她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是江南富商组成的联盟,控制着大半个南方的丝绸、茶叶、盐铁贸易。宰相刘瑾掌权后,曾试图将商盟纳入掌控,但商盟内部派系复杂,始终未能完全得手。后来刘瑾发动政变,商盟分裂——一部分人投靠宰相府,另一部分人暗中支持太子党。
    她记得,林远就是商盟中少壮派的代表人物。
    “小姐要去吗?”春桃轻声问。
    方夕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桂花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金色的雨。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这意味着她将首次以独立身份参与外部社交。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参加商界聚会,难免会引来非议。方府那边,父亲会怎么想?方玉儿又会如何借题发挥?
    但如果不去……
    方夕闭上眼睛。
    前世她困于方府后院,所有的信息都来自父亲、赵明轩,还有那些表面恭敬实则各怀心思的仆妇。她像一只被蒙住眼睛的鸟,在笼子里扑腾,却不知道笼子外是怎样的天地。
    这一世,她不能再做那只鸟。
    “准备衣裳。”方夕转过身,眼神坚定,“要庄重,但不能太过华丽。颜色选深青色或墨蓝色。”
    春桃愣了愣:“小姐真的要去?”
    “要去。”方夕说,“不仅要去了,还要让他们记住我。”
    ***
    三日后,酉时初。
    马车停在“聚贤堂”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在天边留下一抹橘红,像被水稀释过的胭脂。聚贤堂是座三进院落,青砖灰瓦,门楣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笔力遒劲。门前两盏大红灯笼已经点亮,烛光透过薄纱灯罩,在地上投出温暖的光晕。
    方夕下了马车。
    她今天穿的是墨蓝色的襦裙,裙摆绣着银线暗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褙子,领口和袖口镶着深紫色的滚边。头发梳成简单的垂髻,插着一支白玉簪子,再无其他饰物。
    朴素,但庄重。
    林远已经在门前等候。他今天穿了一身深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见到方夕,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方小姐肯赏光,林某荣幸之至。”他拱手行礼。
    “林公子客气了。”方夕还礼,“能受邀参加商盟聚会,是方夕的荣幸。”
    两人并肩走进大门。
    穿过门厅,眼前豁然开朗。聚贤堂的主厅宽敞明亮,四根粗大的红漆柱子支撑着屋顶,梁上雕着祥云图案。厅内已经来了二十余人,大多是中年男子,穿着各色绸缎衣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空气中弥漫着茶香、酒香,还有淡淡的熏香味——厅角摆着一尊青铜香炉,青烟袅袅升起。
    方夕的出现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几道目光投过来,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在这个男人主导的商界,女子的出现本身就是异类。
    “诸位。”林远提高声音,“这位是方府的方夕小姐,今日特邀前来。”
    厅内安静了一瞬。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男人走过来,穿着绛紫色绸袍,腰间挂着一串玉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打量了方夕几眼,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贤侄,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位”才女”?”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江南口音,“方小姐,失敬失敬。老夫钱万通,做丝绸生意的。”
    “钱老板。”方夕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方小姐可知今日聚会所为何事?”钱万通问,语气里带着试探。
    “商盟聚会,自然是商讨商事。”方夕平静地说,“方夕虽为女子,但也读过几本经济之书,略知一二。”
    “哦?”钱万通挑眉,“那方小姐说说,如今江南丝绸行情如何?”
    这个问题带着刁难的意思。丝绸行情瞬息万变,若非常年浸淫此道,很难说出个所以然。
    厅内众人都看了过来。
    林远正要开口解围,方夕却已经说话了。
    “今年江南春蚕丰收,生丝产量较去年增三成。”她的声音清晰平稳,“但六月水灾,湖州、苏州两地桑田受损,秋蚕产量预计减两成。如今生丝价格已从每担三十五两涨至四十二两,且还在上涨。钱老板若囤有存货,现在出手正是时候。若等秋蚕减产消息传开,价格还能再涨三成。”
    厅内一片寂静。
    钱万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盯着方夕,眼神从轻蔑转为惊讶,最后变成凝重。
    “方小姐如何得知这些?”他沉声问。
    “读书,看账,听消息。”方夕淡淡地说,“《货殖列传》有云:”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行情起伏,自有规律可循。”
    钱万通沉默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他拍掌道,“林贤侄,你这位朋友,不简单!”
    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林远引着方夕走向主桌,一边低声说:“钱老板是商盟元老,说话直了些,但人不错。”
    “无妨。”方夕说,“商界凭本事说话,我懂。”
    众人落座。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蟹粉豆腐、桂花糯米藕……瓷盘洁白如玉,银筷在烛光下闪着微光。侍女们端着酒壶穿梭其间,为客人斟酒。酒是绍兴黄酒,倒入杯中时泛起琥珀色的光泽,酒香醇厚。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转到正事。
    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站起来,约莫四十岁,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严肃。他是盐商周秉义,在扬州有十几处盐场。
    “诸位,今日聚会,周某有一事相告。”他的声音有些沉重,“近日扬州盐场来了几位”贵人”,说是奉朝廷之命,要”协助”管理盐务。”
    “协助?”钱万通皱眉,“怎么个协助法?”
    “他们要入股。”周秉义说,“每处盐场,他们要占三成干股,不分本钱,只分红利。还说这是”为国出力”。”
    厅内响起一片低语。
    “三成干股?这分明是抢!”一个年轻商人拍案而起,“周老板答应了?”
    “我能不答应吗?”周秉义苦笑,“那几位”贵人”亮出的腰牌,是宰相府的。”
    空气骤然凝固。
    方夕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酒杯是温的,黄酒在杯中轻轻晃动,映出烛光跳跃的影子。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宰相府。
    刘瑾的手,已经伸到江南了。
    “不止盐场。”另一个茶商开口,声音压抑着愤怒,“杭州的茶山也来了人,说要”统一收购”。价格压得极低,不到市价六成。若不卖,就说茶叶”质量不合格”,不准出山。”
    “苏州的绸缎庄也是。”钱万通接话,脸色阴沉,“前几天来了几个太监,说是奉旨”采办”。挑了最好的绸缎,只给三成价钱。掌柜的争辩几句,就被扣了个”抗旨不尊”的帽子,差点下狱。”
    厅内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烛光似乎也暗了几分。香炉里的青烟缭绕上升,在梁柱间盘旋,像一条条灰色的蛇。
    “这是要断了我们的生路啊。”一个老商人叹息道。
    林远一直沉默着,此时忽然开口:“诸位,抱怨无用。当务之急,是想对策。”
    “对策?”钱万通苦笑,“宰相府权倾朝野,我们能有什么对策?硬抗?那是找死。顺从?那是等死。”
    “或许……”方夕忽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
    她放下酒杯,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
    “方小姐有何高见?”周秉义问,语气里带着期待。
    方夕站起身。墨蓝色的裙摆垂落,银线暗纹在烛光下流转。她走到厅中央,环视众人。
    “诸位老板的困境,方夕听明白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宰相府要控制江南商业,无非三个手段:入股分利、压价收购、以权压人。这三招看似厉害,实则都有破绽。”
    “破绽何在?”钱万通追问。
    “第一,入股分利。”方夕说,“他们要占干股,不分本钱。那我们就让他们”分不到利”。”
    “如何分不到?”
    “做两本账。”方夕说,“一本明账,亏空连连,无利可分。一本暗账,记录真实收支。明账给他们看,暗账我们自己留。他们若查,就说是经营不善。江南商业复杂,他们初来乍到,能查清多少?”
    周秉义眼睛一亮。
    “第二,压价收购。”方夕继续说,“他们要统一收购,压低价。那我们就”无货可卖”。”
    “货在库里,怎能无货?”
    “货可以”坏”。”方夕说,“茶叶受潮发霉,丝绸虫蛀褪色,盐巴掺沙结块……都是”意外”。他们要收,就收这些”次品”。好货,我们走别的渠道。”
    “什么渠道?”
    “海路。”方夕吐出两个字。
    厅内响起吸气声。
    大明海禁森严,私自出海是重罪。
    “方小姐,这……”钱万通脸色发白。
    “不是现在。”方夕说,“但诸位想想,福建、广东沿海,私下出海贸易的商船少吗?朝廷管得过来吗?只要打点好地方官员,海路就是一条活路。丝绸、茶叶、瓷器,在海外能卖出十倍价钱。”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而且,海路不在宰相府掌控之内。”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第三,以权压人。”方夕说,“这是最难破的一招。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找更大的权。”方夕说,“宰相府权大,但还有人比他更大。”
    “你是说……皇上?”周秉义声音发颤。
    “皇上深居宫中,不易接触。”方夕摇头,“但太子监国,处理朝政。太子与刘瑾素来不和,这是朝野皆知的事。”
    林远猛地抬头,看向方夕。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林远的眼中闪过震惊,然后是恍然,最后变成深深的敬佩。
    “方小姐的意思是……”他缓缓开口。
    “暗中支持太子党。”方夕说,“不需要明着站队,但可以在关键时刻提供助力。钱,货,消息……商盟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太子若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刘瑾的势力自然受制。到时候,他还有多少精力来管江南商业?”
    厅内鸦雀无声。
    烛火噼啪作响。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灯笼的光晕在夜色中晕开,像一朵朵发光的橘色花朵。
    许久,钱万通长长吐出一口气。
    “方小姐。”他站起身,郑重地拱手行礼,“老夫今日服了。你这三条计策,条条切中要害。商盟若能照此行事,或许真有一线生机。”
    “钱老板过誉。”方夕还礼,“方夕只是纸上谈兵,具体如何操作,还需诸位前辈斟酌。”
    “不,你说得对。”周秉义也站起来,眼神灼灼,“两本账,走海路,靠太子……这三条路,条条可行。方小姐,请受周某一拜!”
    “请受我等一拜!”
    厅内众人纷纷起身,向方夕行礼。
    方夕站在原地,墨蓝色的衣裳在烛光下像深沉的夜空。她微微颔首,神情平静,但心中却涌起一股热流。
    这是第一步。
    建立自己的势力,结交盟友,积累资源。
    前世她孤身一人,最终满盘皆输。这一世,她要织一张网,一张足够大、足够牢固的网,将所有的敌人都困死其中。
    聚会持续到亥时。
    方夕告辞时,林远亲自送她到门外。夜风微凉,吹动两人的衣袂。聚贤堂门前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光影在地上摇曳。
    “方小姐今日一番话,让林某大开眼界。”林远诚恳地说,“商盟若能度过此劫,方小姐当居首功。”
    “林公子言重了。”方夕说,“方夕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不。”林远摇头,眼神深邃,“你说的话,很多人想过,但不敢说。你敢说,还敢做。这份胆识,林某佩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方小姐今日所言”支持太子党”,可是真心?”
    方夕看着他,夜色中,林远的眼睛亮如星辰。
    “林公子以为呢?”她反问。
    林远笑了:“林某明白了。方小姐放心,今日厅内之人,都是可信之辈。消息不会外泄。”
    “多谢。”
    马车已经等候在门前。车夫是个沉默的中年人,见到方夕,恭敬地掀开车帘。车厢内点着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软垫。
    方夕正要上车,忽然感觉有人靠近。
    她猛地转身。
    一个身影从阴影中走出,穿着普通的灰色布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那人脚步极轻,像猫一样,几乎听不见声音。
    方夕的手按在袖中的匕首上——那是她重生后就一直随身携带的。
    那人没有攻击,只是递过来一张纸条。
    纸条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平整。方夕接过,指尖触到纸张时,感受到一种特殊的质感——不是普通的宣纸,而是一种更厚实、更细腻的纸。
    那人转身就走,消失在夜色中,像从未出现过。
    方夕展开纸条。
    借着马车灯笼的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字迹工整,但笔画间透着一种急促,像是匆忙写就:
    “小心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宰相府的眼线无处不在。”
    没有落款。
    方夕的手指收紧,纸条在掌心皱成一团。她抬起头,看向聚贤堂的方向。厅内的灯火还未熄灭,隐约能听见谈笑声。
    身边的每一个人。
    包括刚才厅内那些对她行礼的人吗?
    包括林远吗?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方夕感到一阵冷意从脊背升起,像有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过她的皮肤。
    她将纸条凑近灯笼,火焰舔舐纸张,瞬间化为灰烬。灰烬飘散在风中,消失不见。
    方夕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车厢内,小灯的光晕在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车轮开始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厅内的每一张脸:钱万通、周秉义、林远……还有那些没有说话的商人。
    谁可信?
    谁不可信?
    宰相府的眼线,已经渗透到江南商盟了吗?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只有零星几盏灯笼还亮着。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方夕睁开眼睛。
    眼神冰冷,锐利。
    无论眼线是谁,无论身边有多少危险。
    这场棋局,她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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