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前世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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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前世之痛
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房间。
方夕站在窗前,深色披风在风中轻轻飘动。庭院里一片寂静,只有虫鸣声此起彼伏,像是黑暗中的窃窃私语。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寅时三刻,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间。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摇曳的光影。方夕的脚步很轻,踩在青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她熟悉这座府邸的每一处角落,前世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被囚禁了三个月,最后从这里被押往刑场。
穿过月洞门,绕过假山,祠堂就在府邸的西北角。
那是方家最肃穆的地方,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前世,父亲被定罪后,祠堂被查封,牌位被东厂的番子砸得粉碎。母亲在祠堂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吐血昏倒,再也没有醒来。
方夕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祠堂里一片黑暗,只有正中的长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盏灯据说是祖父在世时点上的,已经燃烧了三十年,从未熄灭。
方夕走进祠堂,反手关上门。
黑暗将她吞没。
她站在原地,让眼睛适应黑暗。渐渐地,祠堂的轮廓在眼前浮现——正中的供桌上摆着层层叠叠的牌位,最上面是方家始祖的灵位,往下依次是历代先祖。供桌前放着三个蒲团,中间那个最大,是父亲祭拜时用的。
方夕走到供桌前,跪下。
膝盖触到冰冷的青砖地面,寒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她抬起头,看着那些牌位。在微弱的光线下,牌位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像是蒙着一层雾。
“祖父。”她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父亲。母亲。”
前世,祖父在她十岁那年去世。那是个严厉的老人,一生刚正不阿,官至礼部侍郎,最后因为弹劾刘瑾的门生而被罢官,郁郁而终。临终前,祖父拉着父亲的手说:“方家可以败,但不能跪。”
父亲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前世,父亲宁愿被斩首,也不肯向刘瑾低头。
方夕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那些画面——刑场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鬼头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父亲挺直的背脊,母亲木然的脸,还有方玉儿和赵明轩相视而笑的那个瞬间。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方家覆灭。”她对着牌位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些害我们的人,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祠堂里一片寂静。
只有长明灯的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方夕跪了很久,直到膝盖麻木,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她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祠堂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稳,是个老人的脚步。
方夕立刻警觉起来。这个时辰,谁会来祠堂?
她迅速起身,躲到供桌旁的帷幔后面。帷幔是深紫色的绸缎,绣着祥云纹,厚重得足以遮挡身形。方夕屏住呼吸,透过帷幔的缝隙往外看。
祠堂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走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的光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浑浊,头发花白,穿着深灰色的布衣,腰背微微弯曲。
方伯。
方夕的心脏猛地一跳。
前世,这个老管家一直守在方家,直到最后。父亲被下狱后,方伯四处奔走,散尽家财打点关系,想救父亲出来。但刘瑾的势力太大,一个老管家能做的实在有限。最后,方伯在刑场外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第四天早上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官府说是冻死的。
但方夕知道,方伯是心死的。
“老爷,夫人。”方伯走到供桌前,放下灯笼,颤巍巍地跪下,“老奴来看你们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方夕躲在帷幔后,看着这个老人。方伯今年应该六十多岁了,在方家待了四十年,从祖父那一辈就开始伺候。父亲常说,方伯是方家最忠心的仆人。
前世,方夕从未真正重视过这个老人。
她觉得方伯只是个管家,管管账目,管管下人,仅此而已。直到方家覆灭,她才明白,有些人的忠心,比黄金更珍贵。
“老爷,您交代的事,老奴一直在办。”方伯对着牌位说,声音压得很低,“宰相府那边,老奴已经打探清楚了。刘瑾确实有意拉拢您,但方式……不太对劲。”
方夕的耳朵竖了起来。
“他们派来的人说,想和方家结亲。”方伯继续说,声音里带着担忧,“但结亲的对象不是大小姐,是二小姐。老奴觉得奇怪,大小姐才是嫡女,按理说……”
方伯的话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帷幔的方向。
方夕心里一紧。被发现了?
“谁在那里?”方伯站起身,声音变得警惕。他提起灯笼,一步步走向帷幔。
方夕知道躲不下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帷幔后走出来。
灯笼的光照在她脸上。
方伯愣住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方夕,嘴唇颤抖了几下,才吐出两个字:“大……大小姐?”
“是我。”方夕平静地说。
方伯手里的灯笼晃了晃,光影在祠堂里摇曳。他盯着方夕看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忽然跪了下去。
“大小姐恕罪!”方伯的声音带着惶恐,“老奴不知道大小姐在这里,刚才的话……”
“我都听到了。”方夕打断他。
方伯的身体僵住了。
祠堂里一片死寂。长明灯的光在供桌上跳动,牌位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晃动,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方夕走到方伯面前,俯身将他扶起来。
老人的手臂很瘦,骨头硌手。方夕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方伯,起来说话。”她的声音很温和。
方伯站起身,但头还是低着,不敢看方夕的眼睛。这个在方家待了四十年的老管家,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惶恐不安。
“大小姐,老奴……老奴刚才的话,您就当没听见。”方伯的声音发颤,“那些都是老奴胡乱猜测的,做不得数……”
“宰相府要和方家结亲。”方夕平静地说,“对象是玉儿,不是我。对吗?”
方伯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灯笼的光,还有方夕平静的脸。
“大小姐,您……您怎么知道?”方伯的声音更颤了。
“我猜的。”方夕说,“父亲最近和宰相府往来频繁,刘瑾那个人,无利不起早。他拉拢父亲,无非两种方式——要么给钱,要么联姻。父亲为官清廉,钱打动不了他,那就只剩下联姻了。”
方伯呆呆地看着方夕。
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大小姐,此刻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语气、分析问题的思路,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那是一种……一种经历过世事沧桑的冷静和透彻。
“可是……”方伯张了张嘴,“可是为什么是二小姐?您才是嫡女啊。”
“因为刘瑾要的不是联姻,是控制。”方夕走到供桌前,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桌面,“我是嫡女,嫁过去就是正妻,有地位,有话语权。但玉儿是庶女,嫁过去只能做妾,或者顶多是个侧室。那样的话,她在宰相府就没有地位,只能完全依附刘瑾,成为刘瑾控制父亲的棋子。”
方伯倒吸一口凉气。
灯笼在他手里剧烈地晃动,光影在祠堂里乱窜。
“大小姐,您……您怎么会想到这些?”方伯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
方夕没有回答。
她转过身,看着方伯。灯笼的光照在她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冰冷。
“方伯,你在方家多少年了?”她问。
“四……四十年。”方伯说,“老奴十六岁进府,今年六十三了。”
“四十年。”方夕重复了一遍,“那你应该记得,祖父是怎么去世的。”
方伯的身体又僵住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记得。”方伯的声音哽咽了,“老爷他……他是被刘瑾害死的。弹劾不成,反被罢官,郁郁而终。临终前,老爷拉着少爷的手说,方家可以败,但不能跪。”
“父亲记住了这句话。”方夕说,“所以他现在不肯向刘瑾低头。但刘瑾不会罢休,他会用各种手段逼父亲就范。联姻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更多陷阱。”
方伯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祠堂里,在祖先的牌位前,哭得像个小孩子。
“大小姐,老奴……老奴知道。”方伯抹着眼泪,“老奴一直在暗中打探,想帮老爷。可是老奴只是个管家,能力有限,能打探到的消息也不多。宰相府那边口风很紧,老奴花了三百两银子,才从一个门房那里套出一点话……”
“什么话?”方夕问。
方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署名,没有火漆,看起来就像一封寻常的家书。但方伯拿着信的手在颤抖,像是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
“这是那个门房偷偷塞给老奴的。”方伯压低声音,“他说,宰相府最近在查方家的底细,特别是……大小姐您的底细。”
方夕接过信,拆开。
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仓促写成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刘相欲与方家结亲,对象为庶女方玉儿。已派人搜集方家嫡女方夕之”罪证”,三月内必有动作。小心匿名信。”
方夕看着那几行字,手指渐渐收紧。
信纸在她手里皱成一团。
“罪证。”她轻声重复这两个字,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他们想给我安什么罪?”
“老奴不知道。”方伯摇头,“那个门房只说,刘瑾要的是”足够让方家身败名裂”的罪证。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方夕将信纸抚平,重新折好,放进怀里。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像是在做一件寻常的事。但方伯能感觉到,这个十六岁的大小姐,此刻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这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人都感到心悸。
那是一种……杀意。
“方伯。”方夕忽然开口。
“老奴在。”
“你刚才说,花了三百两银子。”方夕看着他,“这笔钱,是你自己的积蓄吧?”
方伯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老奴在方家四十年,攒了些银子。老爷待老奴不薄,月钱给得足,逢年过节还有赏赐。这些钱,用在正事上,值得。”
方夕沉默了一会儿。
祠堂里很安静,只有长明灯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灰白的光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方伯。”方夕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告诉你,方家即将大祸临头,你会怎么做?”
方伯的身体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方夕。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写满了震惊和……某种决绝。
“大小姐,您……您说什么?”方伯的声音在颤抖。
“我说,方家即将大祸临头。”方夕一字一句地说,“刘瑾不会满足于联姻,他要的是彻底控制父亲,或者……彻底毁掉方家。无论哪种结果,方家都会万劫不复。”
方伯手里的灯笼掉在了地上。
灯笼滚了几圈,烛火熄灭,祠堂里顿时暗了下来。只有长明灯的光还在坚持,在供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黑暗中,方伯跪了下去。
不是惶恐的跪,而是……一种宣誓的跪。
“大小姐。”方伯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沙哑,但坚定,“老奴在方家四十年,这条命是方家给的。老爷、夫人待老奴如亲人,大小姐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如果方家有难,老奴这条老命,随时可以豁出去。”
方夕看着跪在黑暗中的老人。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清方伯的轮廓——那个佝偻的身影,此刻挺得笔直,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老松。
“起来。”她说。
方伯站起身。
方夕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成如意形状,是母亲去年给她的生辰礼物。
“这个给你。”方夕将玉佩塞进方伯手里,“拿去当铺,能当五百两。不够的话,我房里还有几件首饰,你随时来取。”
方伯的手在颤抖。
“大小姐,这……这是夫人给您的……”
“现在是用钱的时候。”方夕打断他,“方伯,我要你做几件事。”
“大小姐请吩咐。”
“第一,继续打探宰相府的消息,特别是关于”罪证”的。钱不是问题,需要多少,直接来找我。”
“是。”
“第二,暗中留意府里的下人。特别是……西院那边的人。”
方伯愣了一下:“西院?二小姐那边?”
“对。”方夕说,“玉儿最近和礼部的一个官员走得很近,那人叫赵明轩。你帮我查查,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有没有传递什么东西。”
方伯的脸色变了。
“大小姐,您是说……二小姐她……”
“我什么也没说。”方夕平静地说,“只是让你查查。记住,暗中查,不要打草惊蛇。”
方伯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老奴明白。”
“第三。”方夕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果有一天,父亲收到匿名信,揭发某个官员贪腐,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记住,是第一时间。”
方伯的眼睛瞪大了。
“匿名信?大小姐,您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方夕说,“我只是猜测。刘瑾要对付父亲,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设陷阱。匿名信揭发他的门生贪腐,父亲刚直,必定上奏弹劾。到时候,刘瑾就可以倒打一耙,说父亲诬告。”
方伯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官宦人家待了四十年,见过太多阴谋诡计。但此刻,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口中听到如此缜密、如此狠毒的算计,他还是感到脊背发凉。
不是为算计本身发凉。
而是为……大小姐怎么会想到这些发凉。
“大小姐。”方伯的声音有些干涩,“您……您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方夕看着他。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吓人。
“方伯。”她轻声说,“如果我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方家覆灭,父亲被斩首,母亲郁郁而终,我被诬陷通敌,最后死在刑场上……你信吗?”
方伯的身体僵住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个梦太真实了。”方夕继续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真实到我能记住每一个细节——刑场的阳光,鬼头刀的寒光,父亲挺直的背脊,母亲木然的脸,还有……那些害我们的人,得意的笑容。”
她停顿了一下。
祠堂里死一般寂静。
“所以我相信,那不是梦。”方夕说,“那是警示。上天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让我改变这一切。方伯,你愿意帮我吗?”
方伯看着方夕。
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大小姐,此刻站在他面前,眼神坚定,语气决绝,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闺阁少女。
那是一种……经历过生死、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方伯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大小姐一夜之间变了。
为什么她能想到那些连他都想不到的算计。
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祠堂。
“老奴……”方伯的声音哽咽了,“老奴愿意。大小姐,无论您要老奴做什么,老奴都愿意。这条命是方家给的,为方家死,老奴心甘情愿。”
方夕点点头。
她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递给方伯。
“这封信,你想办法送到江南。”她说,“收信人叫林远,地址在信封上。记住,要绝对保密,不能经过府里的任何人。”
方伯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
上面写着:江南苏州府,林氏商行,林远公子亲启。
“林远?”方伯皱眉,“大小姐,这是……”
“一个朋友。”方夕说,“或者说,未来的盟友。”
方伯不再多问,将信小心收进怀里。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灰白的光变成鱼肚白,祠堂里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供桌上的牌位在晨光中显现出原本的颜色——深褐色的木头,金色的字迹。
长明灯的光在晨光中显得微弱,但依然坚持燃烧着。
“大小姐,天快亮了。”方伯低声说,“您该回去了。被人看见您这个时辰在祠堂,会惹人怀疑。”
方夕点点头。
她最后看了一眼供桌上的牌位,然后转身走向祠堂门口。
手触到门闩时,方伯忽然叫住她。
“大小姐。”
方夕回过头。
方伯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递给她。这封信和刚才那封不一样,信封是上好的宣纸,封口用火漆封着,火漆上印着一个复杂的图案——那是宰相府的徽记。
“这是老奴昨天从一个相熟的车夫那里得到的。”方伯压低声音,“车夫说,这封信是从宰相府送出来的,收信人是……老爷。”
方夕接过信。
信封很轻,但拿在手里,却感觉重如千斤。
“老爷似乎要与宰相府结亲。”方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听不见,“对象是二小姐。这封信,可能就是……婚书。”
方夕的手指收紧。
信封在她手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晨光从门缝透进来,照在她脸上。那张年轻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却冰冷如铁。
她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然后,将信收进怀里。
“我知道了。”她说。
推开祠堂的门,晨风扑面而来。
庭院里,海棠花瓣在晨风中飘落,像一场粉白色的雪。远处传来鸡鸣声,还有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方府新的一天,开始了。
方夕站在祠堂门口,看着晨光中的庭院。
她的怀里,揣着两封信。
一封是盟友的信。
一封是……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