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剔骨巷春灯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52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雪霁,长安夜。
    残雪把长街浸成一片琉璃白,月色淌在瓦檐上,积成薄薄一层霜。沈府后巷唤作桐花巷,此时灯市未散,却已人影寥落。卖糖人的担子歪在墙角,竹签上还挑着半盏兔子灯,被夜风一吹,灯影晃悠,在雪地上投出细碎的、摇晃的棱光,像一面摔碎的铜镜,映着满巷的残灯与残雪。
    沈娥行在前面,玄色狐裘早换了件月白素缎男袍,宽袖束在玉带里,步子迈得稳,袍角扫过雪面,便犁出一道极细的刃痕,雪粒簌簌扬起,又簌簌落下,悄无声息。
    谢无疚跟在三步之后,腕间乌金锁链被白绫密密缠了三层,却仍免不了步履晃动时的轻响——“叮”,一声短促,清泠泠的,像更漏的铜滴,在骨缝里轻轻砸了一下,又迅速湮灭在夜风里。
    巷尾深处,便是暗渠入口。青石板砖缝里嵌着残雪,雪下隐隐透出暗红,是前夜未干的血,被冻得发硬,散着极淡的腥气。
    沈娥停步,回身。指尖在少年腕间的白绫上轻轻一挑,“嘶”的一声,绫子便顺着锁链滑落,露出底下乌亮的环身。环扣在灯下泛着幽蓝冷光,像一条刚从寒潭里醒过来的蛇,吐着看不见的信子。
    她抬眼,眸底映着巷口残灯的光,亮得惊人,声音却压得极低,像雪落在松针上:“会剔灯芯么?”
    谢无疚低低笑了一声,舌尖顶了顶颊侧的断簪——那是昨夜沈娥随手掷给他的,锋锐的簪尖抵着舌下软肉,一动便渗出血珠。腥甜漫开,混着他骨血里的龙髓香,在寒风里炸开一缕极细的甜,飘得远。
    他哑着嗓子答:“会。”
    沈娥没再言语,只抬手,叩了叩巷壁的一块青石板。
    “咔哒”一声轻响,暗门应声而开,一股混着潮湿与松脂的热气涌出来。门后是一条废弃暖廊,廊底每隔五步便燃着一只小火盆,赤焰舔着炭块,把青砖映得发红,像谁在雪夜里,埋下了一颗颗跳动的、滚烫的心。
    暖廊尽头,是一间改自暗渠的石室。穹顶压得极低,伸手仿佛便能触到冰冷的石顶。壁龛里供着尊无名神像,泥胎剥落,面目模糊,蛛网从神像肩头垂下来,丝丝缕缕,像被岁月反复拉扯的旧弦,一碰便要断。
    神龛前的案上,躺着一个人。
    是沈录事,前刑部的小吏。三年前便是他,收了银子篡改卷宗,将沈家通敌的罪名坐实,致使沈氏满门流放岭南,三百余口,最终活下来的,只剩沈娥一人。
    此刻他被乌金细索捆得像只待宰的猪,嘴里塞着颗油胡桃,胀得脸颊鼓起,发不出半句求饶,只一双眼瞪得极大,布满了惊惧与绝望,血丝爬满眼白,像结了一张网。他胸口被人用朱砂画了个十字,十字中心,是一点天生的鸽血痣,红得刺眼,像一粒悬在半空、将坠未坠的落日。
    沈娥缓步走到案前,指尖顺着他心口的十字纹路轻轻游走,指甲划过皮肤,留下浅白的痕。她的声音轻得像烟,飘在石室的冷空气中:“沈录事,你平生最喜栽赃构陷,今日,便借你一颗心肝,做盏灯。”
    她回头,看向谢无疚,眉峰微挑,只一个字:“动手。”
    谢无疚俯身,左手覆在沈录事的心口,掌心贴着冰凉的皮肤,指尖轻轻按了按,似在丈量肋骨的间隙,寻着最脆、最薄的那一处。下一瞬,他右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薄刃——是沈娥给他的,刃身薄如蝉翼,在火盆的光里泛着银亮。
    薄刃贴着皮肤滑下,快得像一道流光,又轻得像分水的鱼。所过之处,血珠汩汩涌出,却未落地,反被刃口的弧度牵引着,凝成一粒粒圆润的血珠,顺着刃面往上爬,串作一条极细的血链,悬在半空,像一截被冻住的日影,颤巍巍的,不落。
    沈录事浑身猛地绷紧,眼珠翻白,喉中发出“咯咯”的闷响,像被扼住喉咙的鸡。胡桃堵着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剩四肢疯狂痉挛,带得锁链哗哗作响。
    谢无疚眉眼未动,垂着眼,睫羽遮住眸底的绿。腕骨轻轻一转,薄刃便精准地避开了主血管,顺着肋缝滑入,不过两息的功夫,便稳稳挑起一枚暗红的脏器——是心尖最嫩的那一小块,还在微微搏动,带着温热的血。
    案上早备了一只铜盏,迎上去,“咚”的一声轻响,脏器落盏,心室里的血汩汩涌出,在盏底凝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打着转儿,渐渐漫上来。
    谢无疚收刃,指尖蘸了盏沿的血,抬手,抹在自己眉心。一点暗红,像一枚朱砂佛印,衬着他苍白的脸,竟生出几分妖异的慈悲。他抬眼,看向沈娥,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灯芯,成了。”
    沈娥眸色平静,看不出半分波澜。她取过铜盏,将里头的血与肉倾进一盏空白琉璃灯,又从袖中摸出一小包磷粉,指尖捻了数粒,轻轻投进去。
    “噗”的一声,幽蓝的火苗倏地窜起,三寸来高,焰心是极深的紫。灯火映得石室里的一切都变了模样,神像的脸愈发狰狞,石壁上的人影被拉得老长,晃来晃去,竟像是鬼市开张,魑魅魍魉,皆在灯影里浮沉。
    她抬手,将琉璃灯挂在石室的铁栅上。蓝焰摇曳,映着她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她回头,看向谢无疚,目光落在他眉心的血印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清晰:“记住今夜的火——”
    “从今往后,你的魂,你的血,你的执念,皆归我。”
    谢无疚低笑出声,笑声震动胸腔,带得腕间锁链轻颤,像雪夜有人在拨弄一张断弦的琴。他俯身,以额贴住她的足背,额头的温度透过绫袜传过来,烫得她微微一颤。
    “好。”
    一个字,哑却稳,像刻在青铜上的誓言。
    回程的马车行得慢,车帘半卷,雪光透进来,落在案上的琉璃灯盏上。蓝焰渐渐弱了,光色黯淡下去,映得车厢里一片昏沉。
    沈娥伸手,将灯盏收入一只乌木匣中。抬眼,望见车壁上的铜镜——镜中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她着素缎男袍,身姿挺拔,他立在她身后,白绫缠链,眉眼低垂。一黑一白,一锁一被锁,却同样的锋利,同样的滚烫,像两柄藏在鞘中的剑,锋芒暗敛,却早已彼此相抵。
    她抬手,以指背拂去镜面上的一层薄霜,镜面渐次清晰。她看着镜中的人影,声音轻得似雪落无声:“记住今夜的血——”
    “从今往后,你的生,你的死,你的轮回,皆归我。”
    “我生,你伴我踏遍白骨;我死,你葬我于剔骨巷;你若先死,我便焚你骨为灰,揉入琉璃,做一盏长明不灭的灯。”
    谢无疚抬眸,瞳仁里映着灯盏最后一点幽蓝,像两粒被点燃的黑冰,亮得灼人。他缓缓俯身,这一次,不是以额贴足,而是以唇,轻轻触了触她的足尖。
    唇瓣冰凉,带着雪的寒气。
    他声音哑得厉害,却一字一顿,带着近乎虔诚的笃定:
    “好。”
    马车碾过长街,雪又落了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覆在屋脊上,覆在窗棂上,覆在桐花巷的残灯上,也覆在车辙碾过的血痕上。
    像一场盛大的白葬,把所有的旧怨、旧恨、旧名旧姓,一并埋入这无声的长安夜。
    而车厢里,更漏滴答,一声短,一声长。
    替谁数着骨,替谁数着香,替谁数着——
    余生的,又一夜。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