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渊哥哥，好巧呀。”
    马车被拦停，阳光照进厢内，落在朕的膝上。苍白衣袍俞加刺目。
    朕倚在车厢角落，闻声抬眸，看向来人。
    宋泠身着黛紫长袍，一件霜色披风，手中提着锦盒。笑容明媚，发间花簪晃动，折射日光。
    朕牵动双唇，露出几分笑意，“分明是你拦住朕了，何来巧字一说？”
    她放下锦盒，在朕东侧坐下。笑嘻嘻的凑过来。
    “多谢阿渊哥哥，若不是因你，我恐是孤独终老了！”
    “贫嘴。”朕微阖双眸，仅是开口却有些力不从心。视线唯见她长袍上藤萝的花纹。
    “嘻嘻，阿渊哥哥可是前去丞相府？”
    “明知故问。”
    “甚巧甚巧，烦请兄台载小女子一程，路途遥远……”
    朕抬手，打断她。
    “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哈哈哈，”她一愣，旋即笑出声。
    朕抿唇，轻笑。
    “此乃谢礼，茶孚阁每日限量的梅花糕。卯时我便候在茶孚阁了，阿渊哥哥你快尝尝。”
    朕睁开双眸。她已将锦盒打开，摆出两盘糕点。
    一盘栩栩如生，一盘歪歪扭扭。
    “这盘亦为茶孚阁……？”
    朕强忍笑意，捏起一个四瓣梅花。是五瓣吗？两瓣似乎融在了一起，整块有些扁塌。
    “那是，那是……”
    朕见她长睫颤抖，目光躲闪，耳廓也红透。
    “多谢，朕甚为欢喜。”
    ·
    不多时，马车停在丞相府前。
    走下，便见府门前有着太傅府标识的马车停在另一方。
    “阿渊哥哥你怎么了？”
    宋泠在朕身侧开口，回神，竟出了一身冷汗。
    “无事。”朕摇头，提步。
    ……
    “拜见陛下。”
    迈入，太傅、大理寺卿卑身行礼。
    丞相素白中衣，披着一件同色外袍，发尾被束带随意缠绕，垂在胸前。面容红润，与往日相比，更为温柔。
    房内格外温暖，朕的脸颊隐隐发热。
    “无需多礼。”
    朕于原地站定。
    浸于清香。似桃柔，如竹韧。轻轻的，缠上衣角。
    宋泠已站在大理寺卿身旁，暗戳戳的伸手轻拽他的衣角。
    “臣与陛下有要事商议，还请三位于府中随意走动。”
    他开口，桃花眸直直看着朕。
    朕垂眸，躲开。
    片刻后，唯听得几声鸟雀细碎的啼鸣。
    “陛下，可否走近一些。”
    朕的心，诡异的平静。
    提步，自门前离开。足下似踏于云雾，低着头，五步。
    “抱歉，昨日天气寒凉，朕不应……”
    朕像是一个竹筒，微微倾斜，极快的，吐出这些字。
    笨拙，直白。
    空落落的手臂，被攀附、被倚靠。隔着衣袖，被温暖烘烤。
    朕垂眸，猝不及防。
    落入一池春水。
    浅褐。
    手腕处与柔软的肌肤贴合。丞相微微仰头，肩头紧贴朕的手臂。
    “可得陛下挂怀，臣便值得。”他笑，颊上淡淡绯色。
    双睫纤长，缓慢的，落下，升起。翩然欲飞。
    献出一片柔情。
    肤如凝脂。
    唇角微弯，唇色……春色……
    “……”
    朕的呼吸乱了，目光也乱了。
    “陛下，若是过意不去，臣可否要一件赔礼？”
    他问。
    “好。”
    朕的目光漂移，落在帐上。
    “往后，多来看看臣可好？”
    而后，双掌下滑，炽热，勾住朕的尾指。
    不容拒绝。
    勾缠。
    朕看向他，张唇，想要吐出拒绝的话语。
    却见丞相双眸潋滟，带着几分乞求。
    “……好。”
    “多谢陛下。”眉目含笑，几分娇艳。
    “……”
    朕退后几步。
    “还请陛下于正厅等候片刻。”
    他看着朕，神色餍足，外袍因方才的举动而滑落，一半堆积腰间，一半险险挂在肩头。领口松垮,延伸至腰间，隐于锦被，露出大片胸膛。
    朕慌忙收回视线，转身，逃一般的离开。
    ……
    迈入正厅，太傅端坐于西侧太师椅，轻啜盏中清茶。
    青色长袍。
    日光斜斜照入，在厅楣内占据大半地盘。却在与太傅相距半寸之地，徘徊不前。
    “陛下何不落座？”
    朕停在入口处，迟迟不敢踏出。心中打了退堂鼓，踌躇，不知应逃避，或是面对。
    挣扎片刻，朕提步，与太傅相对而坐。藏于阴影。
    他并未开口，沉默。
    近月来，朕与太傅交谈不过二十句。
    ……他已，全然不在乎朕了。
    朕终于斩断骨间操控的丝线，重获自由。心下却惴惴不安。
    朕早已对他的掌控产生依赖。
    数十年来，每日应做何事，遇事如何应对，甚至每瞬的吐息，都由他引着。
    朕，爱他，恨他。
    “朕……有些不适……”
    朕僵硬的起身，胸口有些沉闷。
    一缕清香，若有似无。
    “陛下。”
    朕动作一顿。
    朕应立刻离开，不要回头。
    “臣于苓甘寺祈福，为陛下求来一串朱砂。辟邪，平安。”
    “……”
    朕僵硬的转身，低头，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掌中。
    深色广袖遮住他的腕处，却鼓起。是佛珠吗……
    锦盒完全覆盖太傅的掌心，霜白锦布上，朱砂串堆叠为三层。
    朕抬手，触碰到，如指尖冰冷的朱砂，取出。
    “……多谢。”
    落荒而逃。
    ·
    “陛下，早膳过后，随长公公去马场。今日需练习马术、射箭……午膳前，将奏折批改。膳后，围棋，习书。”
    ……
    “陛下！”
    “……这些人，拖下去，杖五十！”
    我，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胸腔的震动，宣泄着怒气。
    手，紧抓他的领口。
    在颤抖，在哭泣。
    “太、太傅……”
    泣不成声。
    “陛下，无事，无事，臣接住你了……”
    他的双手，轻拍我的后背。
    ……
    “陛下。”
    一个指偶出现在视野中，轻轻晃动，歪斜的针脚，滑稽的衣衫。
    “哈哈哈……”
    我，笑出声。伸手去抓。
    “吾乃神仙下凡，见汝今日受惊，特来关怀。”
    手的主人，压着音调开口。
    指偶升高，安抚的拍了拍我的额头。
    “太傅。”我开口，“我不是小孩子了。”
    “……抱歉，今日是臣疏忽，让陛下受惊了。”
    指偶垂落，我看见太傅愧疚的神色。
    “太傅不要自责！”
    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陛下……”他轻叹。
    “往后，臣不会再让这般事发生。”
    ……
    “太傅，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父皇、母后、阿姐？”
    明月高悬，一个微凉的夏夜。
    “……他们，待你长大，便回来了。”
    “长大？何为长大？何时长大？”
    “……独当一面。”
    半晌后，他再次开口。
    “待你与何承故种下的那棵梧桐，高出宫墙，你便长大了。”
    我抬头，看不清他的神色。伸手，在下颚触到凉意。
    “太傅？”
    “夜深露重，应睡了。”
    ……
    “陛下，你无需将心思耗费在他事之上。”
    “可是，可是……”
    “陛下！”
    ……妥协。
    
    梦，醒了。
    睁开双眸，仍是一片黑暗。
    几时了？
    ……夜还很长吧。
    起身，点燃床畔烛火。
    烛台下，是太傅今日赠予朕的朱砂。
    回到寝殿，朕便将它放置于此。
    朕伸手，拿起。
    微凉。
    圈住手掌。
    ……朕幼时并不懂得，”一夜无梦”为何是一种祝福。
    幼时并无心事，日日无梦。
    长大后，无梦的日子少之又少。每日醒时唯感混沌。记不清梦中的内容。
    今日，竟记得十分清楚。
    在梦中回忆往日。
    可称得上”走马灯”？
    那这最后六月的梦境，可否将一生叙述。
    烛火昏黄，照亮方寸之地。
    朕看着圈住手掌的朱砂，有些失神。
    若朕不曾看错，那个锦盒，是幼时，赠予太傅生辰礼时，朕挑选许久的。
    盒底，刻着幼时最真挚的祝福。
    ”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认真的，去准备太傅的生辰礼，这件事，恍若隔世。
    是从哪一年开始，他的生辰礼，交由长公公准备……朕不记得了……
    朕幼时，他亦居于宫中。
    皇宫偌大，空荡。
    朕最怕孤单。
    常拉着太傅，要他与朕一同。
    由他抱着朕、哄着朕入睡。
    同寝同食。
    若他晚来一些，朕便拉着长公公，央他陪朕入睡。
    ……忘记了年月。太傅几时搬出宫，入住太傅府。
    残忍的，留下朕一个人面对孤单。
    虽频频入宫，无形中，隔着深深沟壑。
    ……有何不同？朕不知。
    伤心？
    是。
    哭泣？
    是。
    亲人？
    是。
    ……他需教导朕、整理奏折、处理政事。每日休憩的时辰，愈发少了。
    太傅，我，心疼你。
    心疼你疲惫的眉眼，心疼你处理政事时皱起的眉头，心疼我愚钝时你无力的叹息。
    ……我，理应唤你”父亲”。
    ……世事不由人，往事更迭。
    我愿剔肉去骨，化作三千尘埃，回到幼时。
    我所乞求的，只是温暖。
    ……思绪浮沉间，朕的泪早已夺眶而出。面颊，因泪痕的干涸紧绷。
    痴心妄想。
    朕忽略了诉求，他折下了傲骨。
    腕间伤口隐隐作痛。
    指尖嵌入手臂，留下深红阶梯。
    朕猛然回神，看着朱砂，愣神许久。
    轻轻的，套住手腕。
    朱砂……右手，出入平安。
    直至烛火燃尽，归于黑暗。
    朕阖眸，吐息，被黑暗吞没。
    任泪滚落。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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