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裂缝微光 第七章最后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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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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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雯穿上婚纱那天,是个薄阴的星期六。
天空灰白,像块洗褪色的棉布,透着一层虚弱的亮光。医院小花园临时搭了白色花架,紫藤是假的,塑料叶子在风里僵硬地晃动。来的人不多,二十来个,大多是双方直系亲属,穿着深色衣服站在草坪上,安静得过分。
林泽宇到得早。相机包卸在长椅边,他正调整三脚架高度,余光看见孙自娇从住院部侧门走出来。她手里捧着婚纱——已经穿在了人台上,用白布仔细罩着,像个移动的圣物。步子很稳,但嘴唇抿得发白。
“紧张?”他问,手下没停。
“怕她撑不住。”孙自娇声音压得很低,“早上又咳血了,护士给打了止疼针才下得来床。”
林泽宇抬头看了眼二楼病房窗台。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能站多久?”
“仪式十五分钟,拍照十分钟。最多半小时。”她把婚纱小心放在长椅上,“她坚持要完整的流程,说一辈子就这一次,不能糊弄。”
说话间,新郎推着轮椅出来了。
苏雯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羊绒披肩,头发仔细盘过,戴了顶小巧的蕾丝帽——底下是化疗掉光的头皮。脸上化了淡妆,腮红打得有点重,为了盖住蜡黄的脸色。她眼睛很亮,亮得不正常,像烧尽的炭火里最后那点火星。
孙自娇迎上去,蹲在轮椅前。“苏雯姐,我们现在换衣服?”
“好。”苏雯的声音嘶哑,但带着笑。她抬头看向林泽宇,“林先生,今天就拜托你了。拍好看点,万一……以后就用这些照片当遗照了。”
旁边的新郎眼圈瞬间红了,别过脸去。
林泽宇点点头。“我会拍好。”
更衣室是临时腾出来的输液室。孙自娇推着轮椅进去,拉上帘子。林泽宇等在外面,能听见里面细微的声响:拉链声,布料摩擦声,苏雯压抑的咳嗽,还有孙自娇轻柔的指导——“抬手,慢点,对,就这样。”
大概二十分钟,帘子拉开。
苏雯站在那儿。
婚纱合身得惊人。象牙白的醋酸缎顺着她消瘦的身体垂落,腰线收得恰到好处,衬出那截细得惊人的腰身。肩带松松系着,露出清晰的锁骨,像蝴蝶翅膀的骨架。裙摆不算蓬,但鱼骨撑出了柔和的弧度,让她看起来像是站在一团云雾里。
她扶着轮椅的扶手,站得有些晃,但背挺得笔直。
“好看吗?”她问,眼睛看着新郎。
新郎说不出话,拼命点头,眼泪直接砸下来。
仪式简单到简陋。没有司仪,新郎自己念了誓词,声音抖得厉害。苏雯的回复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我愿意。”然后她从轮椅上慢慢站起来,孙自娇在身后扶着——和新郎交换了戒指。很素的铂金圈,尺寸都做得偏小,戴在她骨节突出的手指上,松垮垮的。
林泽宇一直在拍。
他换了两卷胶卷,数码相机也开着备用。镜头捕捉着细节:苏雯颤抖着踮脚亲吻新郎时,睫毛上悬着没掉下来的泪;新郎蹲下来替她整理裙摆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孙自娇站在人群最边上,咬着下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像在守护什么易碎的东西。
最后拍全家福。苏雯的父母站在女儿身后,母亲的手搭在女儿肩膀上,很轻,像怕碰碎了。父亲一直盯着地面,脖子梗着,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
“好了。”林泽宇放下相机。
几乎是同时,苏雯腿一软,整个人往下坠。新郎和孙自娇同时伸手接住,把她扶回轮椅。她的呼吸变得又急又浅,额头渗出冷汗,但脸上还挂着笑。
“拍完了?”她喘着气问。
“拍完了。”林泽宇说。
“那就好……”她闭上眼睛,靠进轮椅里,“我好累,想睡会儿。”
孙自娇推着轮椅往回走。经过林泽宇身边时,她用口型无声地说:“谢谢。”
林泽宇收起器材。花园里的人群开始散去,三三两两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塑料紫藤在风里沙沙响,像在模仿真实植物的声音。
他最后看了一眼住院部二楼那扇窗。
窗帘还是拉着。
苏雯在婚礼后第二十四小时去世。
消息是凌晨三点传到孙自娇手机上的。她还没睡,在二楼工作间修改另一件婚纱的腰线。手机屏幕亮起时,她正咬着皮尺的一端,另一只手在记录本上写数字。
看清短信内容,皮尺从嘴里滑落。
她在工作台前站了大概一分钟,一动不动。然后慢慢蹲下去,把脸埋进膝盖里。没出声,肩膀也没抖,就只是蹲着,像一尊突然失去支撑的雕塑。
窗外开始下雨。细密的春雨,敲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半小时后,林泽宇工作室的门被敲响。很轻的三下,停顿,又是三下。
他打开门。孙自娇站在门外,没打伞,头发和肩膀湿了一层。眼睛是干的,但红得吓人。手里抱着个牛皮纸袋。
“我能进来吗?”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林泽宇侧身让她进屋。她径直走到长桌前,把纸袋放下。从里面拿出那件婚纱——已经拆洗过,熨烫平整,折叠得方正。象牙白的缎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珍珠光泽,像还残留着体温。
“她穿过的。”孙自娇说,手指抚过裙摆,“新郎说,按她遗愿,捐给我的工作室。作为”爱与告别”的见证。”
林泽宇看着她。她的手指在布料上停留,指尖微微发抖。
“我改成了寿衣。”她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反常,“腰侧加了暗扣,方便穿戴。裙摆可以拆卸,烧的时候……可以只烧一部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嘴唇抿紧,又松开。“林泽宇。”
“嗯。”
“你拍的那些照片……”她抬起眼,“能给我看看吗?还没洗出来的那些。”
林泽宇看了眼暗房的方向。“胶卷刚冲出来,还没挑片。”
“我想看。”她说,声音里带着某种固执,“现在。”
暗房的红灯亮起时,孙自娇下意识眯了眯眼。她站在门口,没往里走,像是被那片浓稠的红色困住了。
“进来吧。”林泽宇说,递给她一副防尘口罩,“药水味重。”
她戴上口罩,走进去。空间狭小,两人几乎要贴着站。晾干绳上挂着一长串湿漉漉的负片,像黑色的瀑布。林泽宇用夹子夹起苏雯那卷,对着安全灯展开。
负片上的世界是颠倒的。苏雯苍白的脸变成深灰,笑容变成阴影,婚纱变成一团浓黑。但在红色灯光下,那些黑白反转的影像有种诡异的美感——像是在另一个维度里,死亡是背景,生命才是那道显影的痕迹。
孙自娇凑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到胶片。她一张张看过去,看得很慢。看到苏雯踮脚亲吻新郎那张时,她忽然说:“这张真好。”
“嗯。”
“她那时候……是真高兴。”孙自娇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疼成那样,还在笑。”
林泽宇没说话。他从架子上抽出一张8x10相纸,装进放大机。选了孙自娇说的那张底片,对焦,调整构图——只要苏雯的脸和新郎侧脸贴在一起的局部。
黑暗中曝光。相纸滑进显影液。
影像慢慢浮现的过程里,孙自娇一直盯着看。眼睛一眨不眨,像在见证某种神迹。当苏雯的笑容完整显现时,她忽然摘掉口罩,深吸了一口气。
药水的刺鼻气味涌进鼻腔,她咳嗽起来。
林泽宇递给她一杯水。她接过去,没喝,只是握着。杯子是温的,他把暗房唯一的热水壶常年设保温档。
“你为什么要拍这些?”她忽然问,眼睛还盯着显影盘里渐渐清晰的影像,“遗照,葬礼,临终的人……不觉得压抑吗?”
林泽宇用镊子翻动着相纸,让药液均匀覆盖。“压抑过。”他说,“后来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
“人走了,会慢慢被忘记。”他的声音在暗房的回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声音先忘,然后是长相,最后连这个人存在过的感觉都会淡掉。照片……能把这个过程拉长一点。”
孙自娇沉默了很久。显影液里的影像已经完全清晰了,苏雯闭着眼,嘴角上扬,新郎的侧脸贴着她的额头,像在聆听什么。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林泽宇继续说,语气很平,“家里只有一张证件照。很多年后,我想不起他具体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很高,手掌很大,笑起来右边嘴角比左边高一点——但这些细节,也是后来翻旧物才确认的。”
他夹起照片,放进停影液。“所以现在,能拍就多拍点。哪怕只是张遗照,也是存在过的证据。”
孙自娇转过头看他。红色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硬朗,眼睫在眼下投出长长的阴影。她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右耳轮廓——没碰到助听器,只是耳廓边缘。
林泽宇动作顿了一下。
“这里……”她问,声音很轻,“听得见吗?”
“右耳全聋,左耳剩六成。”他答得很快,像在背病历,“但戴助听器的话,日常对话没问题。”
“雷声呢?”她问,“打雷的时候,耳朵会难受吗?”
这个问题太具体,具体到林泽宇愣了一秒。“耳鸣会加重。”最后他说,“所以下雨天,我一般不开助听器。”
孙自娇收回手。“那昨晚下雨,你怎么听见我敲门的?”
“震动。”他说,“门板传导的震动,能感觉到。”
她没再问,重新看向显影盘。照片已经在定影液里了,影像彻底固定下来,不会再消失。
“这张能给我吗?”她问。
“可以。”
“谢谢。”
冲洗完成,照片挂上晾干绳。水滴顺着纸面滑落,在苏雯笑容的脸上拖出长长的水痕,像泪。
孙自娇看着,忽然说:“我也有件事,没告诉过你。”
林泽宇等着。
“我送过一个人进监狱。”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亲手送的。证据是我收集的,证词是我提供的。判了四年。”
暗房里只有排风扇的低鸣。
“他是我前男友。”她继续说,“在一起三年。后来我发现他利用我的婚纱工作室走私,在填充物里藏东西。我报警,他进去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进去前他说,孙自娇,你最好祈祷我别出来。”
林泽宇没说话。他从药水柜里拿出一卷新的相纸,拆封,装进防潮箱。动作很慢,给她时间。
“还有181天。”孙自娇说,声音终于开始发抖,“他减刑了,提前出来。那天在公交车上我说187天……是骗你的。其实那时只剩三天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但她咬着牙,没发出声音。
林泽宇放下手里的东西。他走到她身后,手抬起来,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后轻轻落在她肩上。
很轻的触碰,隔着薄薄的棉质衬衫。
孙自娇的身体僵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她没回头,只是抬起手,覆盖住他搭在她肩上的手。手指冰凉,还在抖。
“他会来找我的。”她说,声音闷在喉咙里,“我知道。他那种人……不会放过我的。”
林泽宇的手掌微微收紧。“你还有平安。”他说,“还有我。”
这句话说得很简单,但孙自娇的颤抖突然停了。她慢慢转过身,眼睛红得厉害,但一滴泪都没有。
“林泽宇。”她叫他的名字,很认真。
“嗯。”
“如果……”她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如果他真的来了。你别硬扛。你耳朵……你跑不过他的。”
林泽宇看着她。红色灯光下,她的脸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像他那些高对比度的黑白照片。
“我不跑。”他说。
葬礼是四天后办的。林泽宇去了,以摄影师的身份。孙自娇没去——苏雯家人委婉地表示,希望那天的场合“纯粹一点”。她懂,在工作室里待了一天,把婚纱改成的寿衣最后熨烫了一遍。
傍晚葬礼结束,林泽宇带着照片回到工作室。刚进门,就听见对面白纱阁传来争执声。
女人的声音,尖细,带着哭腔。不是孙自娇。
他走到窗边。白纱阁一楼站着两个人——孙自娇,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女孩二十出头,梳着高马尾,穿着时髦的碎花连衣裙,正抓着孙自娇的手臂,眼泪哗哗地流。
“孙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女孩抽泣着,“我就是看他可怜,才把工作室地址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会来找你麻烦……”
孙自娇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点疲惫。“薇薇,我说了,这事过去了。你不用再道歉。”
“可是——”
“没有可是。”孙自娇轻轻抽回手臂,“你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女孩还想说什么,但孙自娇已经转身往楼上走。女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抹了抹眼泪,拎起小包走了。出门时,她朝瞬影工作室的方向瞥了一眼——正好对上林泽宇的视线。
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仓促的笑容,点点头,快步离开。
林泽宇记下了那张脸。
晚上八点,孙自娇来敲门。她端着一锅粥,说是熬多了。两人坐在长桌前喝粥,谁也没提下午的事。
“她叫沈薇薇。”最后还是孙自娇先开口,“我的助理,兼学妹。大三开始在我这儿实习,毕业后就留下了。做事挺机灵,就是有点……太热心肠。”
林泽宇夹了一筷子小菜。“热心肠?”
“周景明找过她。”孙自娇说得很直接,“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请她吃饭,送她礼物,套她话。她以为他是想求复合的痴情前男友,心一软,把我工作室的日常作息、客户类型、甚至面料供应商都说了。”
粥的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
“她今天才知道周景明是什么人。”孙自娇继续说,“吓坏了,跑来哭了一下午。说对不起我,要辞职。”
“你让她辞了?”
“没。”孙自娇摇摇头,“她家境不好,母亲有病,需要这份工作。而且……她确实不知情。”
林泽宇没接话。他想起沈薇薇离开时那个仓促的笑容,还有她朝这边看的那一眼——不像纯粹的愧疚,更像某种……试探?
“不过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孙自娇放下勺子,“我把工作室的账目和客户资料都加密了。二楼工作间也换了锁,钥匙只有我有。”
“平安呢?”
“平安不喜欢她。”孙自娇嘴角扯了扯,“每次她来,平安都不太亲近。狗的直觉可能比我准。”
喝完粥,孙自娇收拾碗筷。林泽宇去暗房把苏雯葬礼的照片挂起来晾干。等他出来时,孙自娇已经洗好碗,正站在那面“未寄出的信墙”前,一张张地看着。
墙上贴了上百张照片,大多是陌生人。街边卖烤红薯的老人,地铁上靠在一起睡着的情侣,公园里推着轮椅的母女……每张下面都有手写的短句:“祝您今天暖和”、“愿你们好梦”、“阿姨要健康啊”。
“这些……”孙自娇轻声问,“都没寄出去?”
“不知道地址。”林泽宇说,“拍了,写了,就贴这儿。算是个仪式。”
她在一张照片前停住。那是个穿环卫工制服的大姐,正蹲在路边吃盒饭,饭盒搁在膝盖上,筷子夹着一片土豆,对着镜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下面写的是:“大姐,饭要趁热吃。”
“你拍的时候,她会不高兴吗?”孙自娇问。
“会。”林泽宇说,“所以我都先问。大部分人说”别拍别拍”,但我说拍了会洗出来送他们,很多人就愿意了。”
“你都送?”
“都送。六寸的,塑封好,下次见到就给他们。”他顿了顿,“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了,就留着。”
孙自娇转过头看他。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林泽宇。”
“嗯。”
“你是个好人。”她说,语气很认真。
这话太直白,直白得林泽宇一时不知怎么接。他别开视线,去收拾工作台上的胶卷盒。
“我不是在发好人卡。”孙自娇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我就是觉得……你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了。”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很急,砰砰砰,像是用拳头在砸。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平安在对面叫了起来,汪汪的,带着警告的意味。
林泽宇走过去,从猫眼往外看。
是沈薇薇。
她头发乱了,脸上的妆被眼泪冲花,正拼命拍门。“林先生!林先生你在吗?开门!求求你开门!”
林泽宇打开门。沈薇薇几乎是跌进来的,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冰凉。
“孙姐……孙姐在你这儿吗?”她喘着气,眼泪又涌出来,“她电话关机……我、我找不到她……”
“我在这儿。”孙自娇从里间走出来,皱眉,“薇薇,怎么了?”
沈薇薇看见她,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林泽宇扶住她,让她坐在椅子上。她抖得厉害,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孙自娇手里。
“刚才……刚才有人塞到我门缝里的。”她语无伦次,“我回家就看见……上面写着”转交孙自娇”……我、我害怕……”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牛皮纸,没贴邮票,没写寄件人。孙自娇撕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她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
林泽宇接过照片。是一张偷拍——孙自娇昨天下午去超市采购,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挑苹果。拍摄角度是从货架另一侧,透过缝隙拍的。照片里她的侧脸很清晰,眉头微蹙,手指正捏着一颗苹果检查。
照片背面,用红色马克笔写了一行字:
「第181天。苹果很甜,记得你过敏。」
孙自娇的呼吸开始变急。她扶住桌子边缘,手指抠进木纹里。
“还有……”沈薇薇哭着说,“那人……那人还留了句话,让我转告你……”
“什么话?”林泽宇问。
沈薇薇抬起头,看着孙自娇,嘴唇发抖:
“他说……”娇娇,这次我会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