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光影初缝  第三章第47个笑容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5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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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泽宇几乎一夜没睡好。
    她走后,他收拾了杯子,擦了地板,该干嘛干嘛。凌晨三点躺下时,脑海里已经放空。可闭上眼睛,耳朵却变得格外灵敏。右耳里的助听器摘了,左耳还留着残余的听力,能听见远处夜班公交碾过湿漉漉的马路,听见巷子口野猫为地盘打架的嘶叫,还有隔壁白纱阁卷帘门落下后,那声轻微的反锁了两道的“咔哒”声。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有股淡淡的樟木味,和他身上的一样。
    再睁眼已经是早上,生物钟准得像他那些德国老镜头。
    他坐起来,右耳空荡荡的。习惯性地摸过床头柜上的助听器戴上,世界瞬间被填满,远处菜市场的喧闹、邻居家电视早间新闻的嗡嗡声、巷子里自行车链条滑过的嘎啦声。太多了。他又把音量调小了点。
    下楼时,他瞥了一眼工作台。昨晚那卷胶卷还搁在干燥架上,已经干了。135规格的柯达T-Max,高对比黑白卷。他习惯性地拿起来对着光看,胶片上隐约能看见一格格的负像,但细节模糊,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
    往东五十米,白纱阁的卷帘门还关着。橱窗里的人台和婚纱静静立着,在晨光里白得有些刺眼。
    林泽宇看了几秒,放下窗帘。回头时,目光扫过墙角立着的铁皮柜。柜门没关严,露出里面一排排整齐码放的牛皮纸盒。每个盒子上都用黑色记号笔标着年份和编号,最早的一盒是七年前他刚干这行的时候。
    里面是装好的照片,尺寸统一,六寸。随手抽出一沓,最上面那张是个老太太,满脸皱纹像揉皱的牛皮纸,但眼睛亮得惊人,正对着镜头咧嘴笑,缺了两颗门牙。
    照片背面有他手写的字:“王秀兰,84岁,肺癌晚期。拍摄于市二院安宁病房。她说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没穿过婚纱。”
    字写得有点潦草,是多年病历记录练出来的速度。
    林宇泽把照片翻过来,又看了看那张笑脸。然后放回去,盖上盒子。铁皮柜门合上时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暗房是他自己隔出来的。就在工作室最里头,用双层黑绒布帘子挡着,密不透光。推帘进去得先站几秒,等眼睛适应这片绝对的黑,不是夜晚那种黑,是浓稠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黑,像沉在深海底下。
    他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啪”一声,暗房灯亮了。不是普通灯泡,是那种特制的安全灯,蒙着深红色的滤光片。光线昏红得像融化的铁水,把整个空间染上一层诡异的暖色。这光对相纸安全,对人眼却是一种折磨,看久了会觉得世界本就该是这个颜色。
    工作台已经摆好三个塑料托盘,从左到右排开:显影液、停影液、定影液。空气里有股刺鼻的化学药水味,混着醋酸和硫代硫酸钠的金属腥气。他喜欢这味道,扎实,可靠,像某种仪式开始前的焚香。
    从干燥架上取下胶卷,熟练地装进显影罐。关盖,确保密封。然后开白灯暗房里唯一一盏能亮白光的灯,只在倒药水时用几秒。显影液从量杯里倾泻而出,注入罐体,温热的液体漫过胶卷表面。
    他拧上盖子,开始计时。
    手腕上的老式机械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跳。显影时间六分钟,一秒不能多,一秒不能少。他轻轻摇晃罐子,让药液均匀流动。动作得温柔,像摇晃婴儿的摇篮。太剧烈会产生气泡,在胶片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黑暗中,只有秒针的滴答声,和药液在罐内晃荡的微弱水声。
    林泽宇闭上眼。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昨晚雨夜里那双仓皇的眼睛,捏着茶杯时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还有雷声炸响时她瞬间蜷缩的肩膀。像只受惊的鸟,羽毛都竖起来了。
    他睁开眼,盯着安全灯投在墙上的那圈红晕。告诉自己什么也不要想。
    他还是想起,她手腕上那道疤。很浅,几乎淡化了,但在他这种常年观察细节的人眼里,清晰得像地图上的等高线。疤痕的形状不规则,边缘微微凸起,是反复愈合又撕裂留下的痕迹。位置在手腕内侧,最脆弱的那片皮肤上。
    暗房的热气蒸上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他扯了扯领口,忽然觉得这红色灯光让人喘不过气。像血。像暗房里凝固的、永远不会干透的血。
    终于,六分钟到了。
    他拧开罐盖,倒掉显影液。停影液灌进去,三十秒。然后定影液,十分钟。这套流程他做过上千遍,肌肉记忆比脑子更可靠。手很稳,一滴药水都没洒出来。
    定影完成,他打开罐子,取出胶卷。湿漉漉的胶片在红色灯光下泛着银黑的光泽,上面已经浮现出清晰的负像,世界被颠倒过来,黑变白,白变黑,中间是无数层次的灰。
    他捏着胶卷一角,把它挂进干燥架。然后凑近,一格一格地看。
    前面的画面都是日常:巷口卖豆腐脑的老夫妇、趴在便利店门口打盹的橘猫、下雨前匆忙收衣服的邻居,直到最后几格。
    他的手指顿住了。
    是昨晚暴雨,工作室屋檐下。
    画面因为光线不足而颗粒粗大,但恰恰因此有种油画般的质感。女孩侧身蹲着,湿透的头发贴在脸颊,一只手伸向镜头外,那是平安。她的脸半隐在阴影里,但嘴角是上扬的。不是摆拍的那种笑,他这才发现她真的好美。
    林泽宇凑得更近,鼻子几乎碰到胶片。
    他看清了细节,她睫毛上挂着一颗雨珠,将落未落。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不是皱纹,是那种常年紧张的人突然放松时,肌肉舒展留下的痕迹。还有下巴上一点浅褐色的痣,位置很妙,像特意点的。
    他盯着看,半晌没动。
    暗房里只有排风扇低沉的嗡嗡声。红色灯光把他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直起身,从架子上抽出一张8x10英寸的光面相纸。关掉安全灯,在绝对黑暗里把相纸塞进放大机的底片夹。开灯对焦,调整构图,他只要她脸的局部,睫毛、那颗雨珠、嘴角的弧度。
    对焦屏上的影像在红光中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他拧动旋钮,让画面一点点清晰,直到每根睫毛都锐利得像能划破纸面。
    然后关灯。曝光。
    黑暗中,他掀开放大机的遮光板,让底片的光透过镜头,在相纸上停留十二秒。心里默数,一、二、三……时间到了,遮光板合上。
    现在轮到魔法时刻。
    他把曝过光的相纸滑进显影液托盘。药水瞬间漫过纸面。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张白纸浸在深褐色的液体里。他盯着,眼睛一眨不眨。
    五秒。十秒。
    边缘开始浮现淡淡的灰影。然后像墨汁滴进清水,影像从中心一点点显示出来,先是轮廓,下颌的线条,然后是眉眼,最后是那颗雨珠,在睫毛尖端凝成一颗饱满的、几乎要坠下来的光点。
    全部显影完成,只用了两分钟。
    他用镊子夹起照片,在停影液里浸一下,再放进定影液。这下影像彻底固定了,不会再消失。最后过水,冲洗掉残留的化学药水。
    湿漉漉的照片被夹到晾干绳上。水珠顺着纸面往下滑,拖出长长的痕迹。
    林泽宇退后两步,在红灯下看着它。
    照片里的女孩在笑。一种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笑,疲惫的、仓促的、但真实的笑。背景是深灰的雨夜和工作室玻璃门的反光,反而把她脸上那点微光衬得格外亮。
    他一动不动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这才转身,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翻开,里面贴满了照片,尺寸统一,都是6寸。每张下面都有手写的编号和简短的备注。
    最新一张贴上去的是第46号,一个在公园长椅上喂鸽子的流浪汉,侧脸,笑的时候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备注:“他说鸽子比人懂感恩。”
    林泽宇拿起笔,在新照片下方空白处写:
    “047。暴雨夜,陌生女孩与狗,她不知道自己笑了。”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行小字:
    “但镜头知道。”
    合上笔记本。暗房里的红光似乎没那么刺眼了。
    下午两点,阳光终于挣破云层,把巷子照得明晃晃的。积水基本干了,只有墙角背阴处还汪着几滩,映出破碎的蓝天。
    林泽宇坐在工作室门口的小马扎上,给一台老海鸥相机换皮腔。这活儿需要耐心和稳当的手,他喜欢。胶水和皮革的味道混在一起,有种陈旧的安全感。
    脚步声从东边传来。
    他抬头,孙自娇正好走过来,手里抱着叠好的灰色毯子。她换了身衣服,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浅卡其色工装裤,头发扎成低马尾,露出干净的脖颈。眼睛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没睡好,但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晚舒展些。
    平安跟在她脚边,见到林泽宇就兴奋地摇尾巴,小跑过来蹭他的膝盖。
    “下午好。”孙自娇在台阶下停住,声音比昨晚清亮了些,“毯子洗过了,晾干了才拿来。”
    林泽宇放下手里的相机,站起来。他个子很高,孙自娇得微微仰头看他。“不急。”他说,还是那句话,然后侧身让开门,“进来说?”
    孙自娇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屋里和昨晚没什么变化,只是阳光从朝西的窗户斜射进来,把满墙的照片照得一半亮一半暗。那些黑白影像在日光下呈现出更多细节,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孩子眼睛里闪烁的光,街头摊贩手上皲裂的口子。
    孙自娇的目光在墙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把毯子放在长桌上。“昨晚谢谢你的姜茶。”
    “应该的。”林泽宇走到水槽边洗手,水声哗哗的,“平安怎么样?”
    “好得很,今早吃了两大碗狗粮。”她说这话时嘴角弯了弯,是真心的笑,“它好像特别喜欢你这儿。”
    林泽宇擦干手,转身靠在操作台边,“狗比人诚实。”
    短暂的沉默。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微尘。
    孙自娇指了指他手里的相机,“你在修?”
    “嗯,老海鸥,皮腔漏光。”他举起相机给她看,“1960年代的国产双反,现在很少有人用了。”
    “能用吗?”
    “修好就能。”他低头摆弄了两下,“不过我主要用胶片。数码的也备了一台,客户急要的时候用。”
    孙自娇走近了些,好奇地看着工作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器具:不同尺寸的显影罐、一排排的药水瓶、夹照片用的木夹子、还有墙上挂着的各种规格的放大镜头。
    “这些都是洗照片用的?”
    “暗房设备。”林泽宇简短地解释,“从冲洗胶卷到放大照片全套。”
    “我能看看吗?”她问,眼睛里有种孩子般的好奇,“就看看,不碰。”
    他看了她两秒。“可以。”
    走到暗房门口,撩开黑绒布帘子。里面还残留着化学药水味,红色安全灯已经关了,只有顶上一盏小节能灯亮着,光线昏暗。孙自娇站在门口往里望,窄小的空间,满墙挂着湿漉漉的照片,还在滴水。工作台上摆着各种瓶罐,像某种秘密实验室。
    “这些都是今天洗的?”
    “早上。”林泽宇说。目光扫过晾干绳上那排照片,最后停在最右边那张—8x10的尺寸,在众多6寸照片里格外显眼。照片里的女孩侧脸,睫毛上的雨珠,嘴角的弧度。
    孙自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愣住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要跨进暗房,又停住。眼睛盯着那张照片,像是认不出里面的人是自己。看了很久,久到林泽宇以为她会生气,很多人不喜欢被偷拍,尤其是这种毫无防备的瞬间。
    她只是看着,嘴唇微微张开,像要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这是我?”终于,她轻声问。
    “嗯。”
    “什么时候?”
    “昨晚。平安扒门的时候。”
    孙自娇又沉默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照片几厘米的地方停住,没碰。“我不知道我当时是这样的。”
    “人对自己总有盲区。”林泽宇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镜头有时候更诚实。”
    她转过头看他。阳光从门口漏进来一道,正好照在她侧脸上,把睫毛照得根根分明。“你觉得我这样好看?”
    问题来得突然,直白得有点幼稚。但她的眼神很认真,像是真的想知道。
    林泽宇顿住了。他很少被问这种问题,更少回答。脑子里闪过很多标准答案:光影构图不错、情绪捕捉到位、技术层面合格但那些都不是她问的。
    “好看。”最后他说,声音有点干,“真实的东西都好看。”
    孙自娇的睫毛颤了颤。她转回头,又看了看照片,然后很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声。“谢谢。”
    帘子被放下,两人退回工作室主间。阳光刺得人眯起眼。
    “对了,”孙自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件事。”她从随身的大帆布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抽出几张设计草图,“我接了个新订单,客户情况特殊。想问问你能不能合作?”
    林泽宇接过草图。纸上画着婚纱的轮廓,线条流畅,细节处标注了面料和工艺说明。旁边有手写的客户需求:晚期癌症,想在还能走动时办婚礼,预算有限,但希望“留下点什么”。
    “新郎是消防员遗属。”孙自娇补充,“女方肺癌,医生说最多三个月。”
    林泽宇抬起眼。
    “我知道这要求可能有点”她斟酌着话语,“但我看过你拍的那些遗照。我觉得你不是那种只会拍漂亮画面的摄影师。你懂怎么拍”留下”的东西。”
    她说这话时,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没有闪躲。
    林泽宇的指尖在草图边缘摩挲了一下。纸是热的,被阳光晒的。
    “时间?”
    “两周后。场地在医院小花园,如果天气好的话。”
    他沉默了几秒。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日程:下周有三个新生儿预约,一个老人临终拍摄,还有两卷客片要洗。
    “可以。”他干脆的答应下来。
    孙自娇眼睛一亮。“真的?那费用?”
    “免费。”他打断。
    “不行,这……”
    “就当是,”林泽宇把草图递还给她,“谢谢你昨晚给我的第47个笑容。”
    孙自娇愣住了。她盯着他,像是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然后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红了起来。
    不是害羞的那种红,是某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惊讶和某种柔软情绪的红。从耳根开始,蔓延到脸颊,最后连鼻尖都染上一点粉。
    林泽宇移开视线,重新坐回小马扎上,拿起那台海鸥相机。皮腔还没粘完。
    “到时候把具体时间地点发你。”孙自娇的声音有点不稳,“那我先回去了,工作室还有点活儿。”
    她抱起毯子才意识到不对,又放下。手忙脚乱的样子有点好笑。最后抓起帆布包,匆匆说了句“再见”,话音刚落她飞快地跑了出去。
    平安跟在她身后,到门口时回头看了林泽宇一眼,尾巴摇了摇。
    工作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泽宇低头继续粘皮腔。胶水有点干了,他挤了点新的。阳光照在手背上,暖烘烘的。
    过了大概十分钟,巷子里传来快递电动车的声音。停在了瞬影工作室门口。
    敲门声响起。
    林泽宇起身开门。快递员是个年轻小伙子,递过来一个小盒子问:“林泽宇先生是吧?您的快递到了。”
    盒子不大,包装普通,面单上的寄件人信息只打印了“个人”两个字,没有具体地址。
    林泽宇签收后,关上门。用裁纸刀划开胶带。
    里面没有缓冲物,只有一件东西。
    一支白玫瑰。
    新鲜采摘的,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在阳光下白得刺眼。花茎被仔细修剪过,长度刚好能放进盒子里。
    没有卡片,没有留言。
    只有花。
    林泽宇拿起玫瑰。手指触到花瓣,冰凉,柔软,带着温室花卉特有的、过于浓郁的甜香。
    他皱起眉。
    昨晚孙自娇看到白玫瑰时的反应闪过脑海,她手臂瞬间起的红疹,仓皇后退的脚步,还有那句“我过敏”。
    他把花扔回盒子里,盖上盖子。
    巷子对面,白纱阁的橱窗前,孙自娇正蹲着调整人台上婚纱的裙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她眯着眼,侧脸的弧度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林泽宇站在窗后,看着她。
    手里的盒子,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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