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光影初缝  第二章屋檐下的陌生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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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透的棉麻裙子紧贴着皮肤,布料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往下坠。工作室的空调开得不算低,但湿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颤——很轻,肩头只抖了一下,膝盖下意识并拢。
    林泽宇背对着她,却在那个瞬间转过了身。
    他什么也没说,从工作台下面的柜子里拿出条薄毯。深灰色的,叠得方正,递过来时能闻到烘干后阳光残留的味道,混着一点樟木的清淡。“披着。”他说,然后径直走向屋子另一头。
    那儿有个小厨房区域,其实只是个水槽和迷你电磁炉。他打开橱柜,拿出个搪瓷壶,接水,点火。动作不紧不慢,每个步骤都带着种程式化的准确,像是做过千百遍。
    孙自娇把毯子裹到肩上。羊毛粗糙的质感摩擦着脖颈,暖意慢慢渗进来。她看着他的背影——肩胛骨在衬衫下微微凸起,随着动作牵动布料。这人太瘦了,但又不是孱弱的那种瘦,是筋腱分明、像长期负重行走后凝练出的瘦。
    “不用麻烦……”她开口。
    “姜茶。”他打断,语气没起伏,“驱寒。”
    两个字就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孙自娇闭上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毯子边缘。平安趴在她脚边,已经半眯着眼,尾巴偶尔懒洋洋地拍一下地板。屋外的雷声移远了,变成天边沉闷的咕噜声,像是消化不良的巨兽。雨还没停,但势头弱了些,从“砸”变成了“泼”,哗哗地冲刷着玻璃窗。
    她趁机打量这地方。
    刚才匆匆一瞥,只觉得干净。现在细看,才发现这干净里藏着复杂的秩序。墙上的照片不是随意挂的——左侧是晨昏交替的街景系列,中间过渡到市井人像,最右侧……她眯起眼。最右侧那排,尺寸稍小,装裱也更朴素,内容却让她心头微微一窒。
    是老人。
    独坐院落的、在病床上微笑的、被儿孙围着的。每张照片下方都贴着小标签,手写体,太远看不清字,但能辨出日期。最近的在一周前。
    新生儿与遗照。他刚才说的话跳回脑子里。
    孙自娇挪开视线,胃里有些轻微的发紧。她不是怕死亡,做婚纱设计这些年,见过太多与“永恒承诺”相关的场面,甜蜜的、感伤的、甚至荒唐的。但把新生与死亡并置成日常工作的两极,这种坦然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应。
    “你的店名,”她找了个安全话题,“”瞬影”。是瞬间光影的意思?”
    林泽宇正往壶里切姜片。刀工利落,薄厚均匀。“算是。”他把红糖块扔进去,用木勺轻轻搅动,“也指人。”
    “人?”
    “每个人都是光的短暂投影。”他说这话时没回头,声音混在煮水的咕嘟声里,显得有点模糊,“出现,停留一阵,然后消失。我能做的,就是在消失前,把影子留住一会儿。”
    这话太哲学了,以至于孙自娇一时不知怎么接。她低头摸了摸平安的脑袋,狗温热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你是做什么的?”林泽宇忽然问。水开了,他关火,把姜茶倒进两个马克杯。杯子是白色的,没有任何花纹,杯沿有一道细微的磕痕。
    “婚纱设计。”孙自娇说,“就在这条巷子,往东走大概五十米,”白纱阁”。”
    他端着杯子走过来,放了一杯在她面前。自己那杯没放下,就那么握着,靠在桌沿。“白纱阁。”他重复了一遍,像在咀嚼这几个字,“听说过。专做再婚婚纱的那家?”
    孙自娇指尖蜷了一下。“……是。”
    “为什么选这个方向?”
    问题很直接,直接得几乎冒犯。但奇怪的是,他的语气里没有刺探,只是纯粹的询问,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孙自娇抬头看他。他已经坐到了桌子对面,隔着两米距离,暖黄的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把他半边脸照得清晰——眉毛很浓,眼窝微深,鼻梁直而挺。右耳轮廓处的助听器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因为第一次婚纱不一定代表永恒,”她慢慢说,每个字都斟酌过,“但第二次,需要更多勇气。我想为这份勇气做点什么。”
    林泽宇看了她几秒,然后点了点头。没评价,只是低头喝了口姜茶。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半张脸。
    沉默又蔓延开来。但这次不尴尬,是一种……疲乏后的宁静。孙自娇捧起杯子,姜的辛辣和红糖的甜润窜进鼻腔,她小口啜饮,暖流从喉咙一路滚进胃里,四肢百骸的寒气被一点点逼退。
    “你的狗,”林泽宇忽然又开口,“刚才在门口,一直往东边看。”
    孙自娇动作一顿。“东边?”
    “白纱阁的方向。”他放下杯子,杯底和木桌接触,发出轻轻的“咔”声,“它可能想带你回去,但雨太大,只好先找最近的避雨处。”
    这推测合情合理,但孙自娇心里还是掠过一丝异样。平安是很聪明,但聪明到这种程度?她低头看狗。平安已经彻底趴平了,肚皮贴着地板,四肢舒展,只有耳朵还微微竖起,朝向门口。
    “它跟了你多久?”林泽宇问。
    “三年。”孙自娇说,“退役导盲犬,原主人去世了。我在救助站见到它时,它不吃不喝,就盯着门口。”她顿了顿,“我觉得……它在等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那种眼神,我懂。”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几乎被雨声盖过。但她知道林泽宇听见了——他右耳戴着助听器,可刚才她那么小声说话,他都准确接上了话。
    果然,他抬起眼。“你懂?”
    孙自娇没回答。她低头喝茶,让热气熏着自己的脸。有些话不能说,一说就收不住。这三年来她把自己裹得很紧,像裹在层层蚕丝里的蛹,安全,也窒息。今晚的暴雨、陌生的屋檐、这个说话直白却莫名让人放松警惕的男人,像一根细针,在蚕茧上戳了个小孔。
    仅此而已。不能再多了。
    林泽宇也没追问。他起身走到工作台边,拿起刚才那卷胶卷,对着光仔细看。侧脸线条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颌微收,喉结凸起一道锋利的弧度。
    “刚才跑过去的那个人,”孙自娇忽然想起什么,“你看清了吗?”
    “雨太大,只看到影子。”他语气平淡,“男的,中等个子,跑得很急。”
    “撑着伞?”
    “没。”
    孙自娇握紧了杯子。深夜暴雨,不撑伞在巷子里狂奔?这附近都是老居民区,这个点除了便利店,其他店早关了。除非……
    除非那人是跟着她来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后背就窜起一股寒意。她猛地看向门口——实木门紧闭着,门缝下透不出光,厚重的门板把整个世界隔成里外两半。安全吗?真的安全吗?
    “门锁是双重的。”林泽宇忽然说,像读懂了她的眼神,“里面还有一道插销。”
    孙自娇看向他。他已经转回身,手里多了台老式胶片相机,正用软布擦拭机身。黄铜部件在布料摩擦下泛出温润的光泽。
    “你平时都住这儿?”她问,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楼上有个小隔间。”他朝天花板抬了抬下巴,“省钱,也方便。”
    “拍遗照……需要随叫随到?”
    “有时候是。”他放下相机,走过来收拾她面前空了的杯子,“家属情绪不稳定,希望尽快拿到照片。或者老人弥留,想留张最后清醒时的影像。”他说这些时语气依旧平淡,像在描述洗碗晾衣之类的日常,“新生儿那边就轻松些,但夜里哭闹要喂奶的家长,也常有半夜打电话问进度的。”
    孙自娇想象那画面:深夜电话铃响,他披衣起身,穿过堆满相纸和药水的工作室,去接一个可能充满泪水的委托。然后他背上相机,走进医院病房或临终关怀机构的房间,在消毒水味和压抑的哭泣声中,寻找一个还能称之为“生命”的瞬间。
    “不会……压抑吗?”她忍不住问。
    林泽宇停下动作。他站在桌边,低头看她。这个角度,她能清楚看见他眼里映着的暖黄灯光,像冰湖上落了星。
    “会。”他诚实地回答,“但更压抑的是,明明存在过,却什么都没留下。”他顿了顿,“我父亲去世时,家里只有一张模糊的证件照。后来很多年,我想不起他具体长什么样。”
    孙自娇心头一颤。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紧。
    “所以,”他继续说,语气还是平的,但某个地方微微软了下去,“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张照片。”
    说完,他转身走回水槽边洗杯子。水流声哗哗地响。
    孙自娇裹紧毯子,把脸埋进羊毛粗糙的纤维里。鼻尖萦绕着阳光和樟木的味道,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显影液气息。很奇怪,这种气味组合本该突兀,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扎实的安宁。
    雨声又变大了。
    不是错觉,窗外的哗哗声突然密集起来,还夹杂着风卷过巷子的呼啸。平安警觉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声。
    林泽宇关掉水龙头,擦干手,走到窗边。他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
    “怎么了?”孙自娇问。
    “排水沟可能堵了。”他放下窗帘,“水漫上台阶了。你最好等雨小点再走。”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撕裂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穿透窗帘缝隙,把整个工作室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孙自娇瞬间煞白的脸。
    紧接着,炸雷。
    不是在远方,就在头顶。轰隆一声巨响,像有巨锤砸在房顶上,震得玻璃窗疯狂颤抖,墙上的照片框哐哐作响。孙自娇手里的杯子脱手,砸在木地板上,哐当一声滚出去老远。
    她没去捡。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缩肩,抱臂,整个人往椅子里陷。呼吸在雷声响起的刹那屏住,心脏狂跳着撞向肋骨,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闪过一些碎片——铁皮屋顶,黑暗,从通风口灌进来的雨腥味,还有那个人的笑声,隔着门板,混在雷声里……
    “孙小姐?”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没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腕——那里有块皮肤比其他地方更光滑,更薄,是反复愈合又撕开留下的痕迹。指甲陷进去,不疼,但那种熟悉的、自毁般的触感让她稍微回神。
    一道影子笼过来。
    林泽宇蹲在了她面前。他没碰她,只是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平视着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他说,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像穿过雾气的箭。
    孙自娇机械地抬起视线。
    他的眼睛很静。不是空洞的静,是那种见惯风浪后的沉静,像深夜的海面,底下有暗流,但表面波澜不惊。他右耳的助听器指示灯微微闪烁,蓝绿色的光,在昏暗里一明一灭。
    “深呼吸。”他示范性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跟着我做。”
    孙自娇试着吸气。空气卡在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她摇头,手指抠得更紧。
    林泽宇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平安的项圈。狗立刻站起来,把温热的脑袋凑到她膝盖上,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背。一下,又一下。
    “摸它。”他说,“感觉它的温度。”
    孙自娇的手指触到平安厚实的皮毛。活物的体温顺着指尖爬上来,真实,粗糙,带着生命特有的躁动。她一下下地顺着毛,掌心逐渐感受到狗狗平稳的心跳。
    “很好。”林泽宇仍然蹲着,声音放得更缓,“现在听我的声音。数我的呼吸。”
    他开始有节奏地呼吸。吸气,三秒。屏住,两秒。呼气,四秒。循环。孙自娇盯着他衬衫领口随呼吸的轻微起伏,下意识地跟着数。一,二,三……心跳的狂乱渐渐和呼吸的节奏同步,耳膜的嗡鸣退去,窗外的雨声重新清晰起来。
    雷声还在响,但已经移到了天边,闷闷的,不再有劈开一切的尖锐。
    “我……”她终于发出声音,嗓子发干,“我刚才……”
    “应激反应。”林泽宇替她说完了,语气依旧平淡,“常见。不用解释。”
    他站起来,去工作台抽屉里翻找,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分装的药片和几支独立包装的软膏。“手给我看看。”他说。
    孙自娇迟疑着伸出手腕。刚才抠过的地方泛着红,有几道浅浅的白痕,没破皮。
    林泽宇看了一眼,没评论。他拿出一支软膏,挤了一点在棉签上,递给她。“舒缓的。你如果需要,自己涂。”
    他没坚持帮她,这反而让孙自娇松了口气。她接过棉签,轻轻涂抹手腕。药膏凉丝丝的,有淡淡的草药味。
    “你……”她犹豫着开口,“你怎么知道……”
    “我母亲。”林泽宇背对着她,把铁盒收回去,“她也有创伤后遗症。严重的时候,会躲进衣柜。”他顿了顿,“所以我认得那种眼神。”
    孙自娇愣住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挺直的脊梁里,压着某些沉重的东西。
    屋外的雨,终于开始变小了。从泼洒变成淅沥,再变成滴滴答答,敲在遮雨棚上,清脆而有节奏。雷声彻底远去,只剩远处天际偶尔一闪的微光。
    平安打了个哈欠,重新趴下。
    林泽宇走回来,手里多了把伞。“雨停了。”他说,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凌晨一点十七分,“我送你回去。”
    “不用,很近……”
    “水漫过脚踝了。”他打断,从门后拿出双半旧的雨靴,“巷子灯坏了两盏,黑。”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孙自娇咽了回去。她确实不想一个人走那段黑漆漆的巷子。不是怕鬼,是怕别的——比如刚才那个在雨里狂奔的影子。
    她站起来,把毯子叠好放在椅子上。“谢谢。”
    林泽宇已经换好了靴子,正蹲着给平安擦爪子。狗很配合地抬脚,等他擦干净了,才兴奋地摇尾巴,显然是知道要回家了。
    门打开。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夜风灌进来。
    巷子里果然一片漆黑。仅有的两盏路灯,一盏彻底灭了,另一盏苟延残喘地闪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脚下巴掌大的地方。积水确实深,漫过第一级台阶,浑浊的水面漂浮着落叶和塑料袋。
    林泽宇撑开伞,率先踏入水中。雨靴踩出哗啦的声响。他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不是要牵她。手臂横在那里,是个让扶的姿势。
    孙自娇犹豫了一秒,还是搭了上去。隔着湿透的衣袖,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硬度,和稳定的力量。她跟着踏入水中,积水冰凉刺骨,瞬间淹过脚踝。
    平安欢快地冲进水里,在前面带路,尾巴甩起一串水花。
    五十米的路,走得异常沉默。只有踩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孙自娇能感觉到林泽宇刻意放慢的脚步,和她保持半步的距离,伞大部分倾在她这边。他左肩很快湿了一片。
    白纱阁的招牌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很小的门脸,玻璃橱窗里摆着一个人台,套着件半成品婚纱,在夜色里泛着朦胧的白光。
    孙自娇掏出钥匙开门。卷帘门有点卡,她拧了两下才打开。里面黑漆漆的,她能闻到熟悉的布料和线香的味道。
    “到了。”她转身,发现林泽宇已经退到了台阶下,伞收起来拿在手里。雨基本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水,嗒,嗒,嗒。
    “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觉得这话太轻,但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林泽宇点点头,没说话。他转身要走。
    “林先生。”孙自娇忽然叫住他。
    他回过头。
    “你的店……”她顿了顿,“明天营业吗?”
    “下午在。”他说,“上午要去趟殡仪馆。”
    话说得直接,毫不避讳。孙自娇反而笑了——很浅的一个笑,嘴角只弯起一点点。“那我明天下午来还毯子。”
    林泽宇看了她两秒。“不急。”他说。然后转身,踩着积水,一步步走回黑暗的巷子深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只剩脚步声渐行渐远。
    孙自娇站在门口,看着那方向。平安蹭了蹭她的腿,她回过神,关上门,反锁,又检查了一遍窗户。
    工作室里一片漆黑。她没急着开灯,就那么站在黑暗里,听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平复。手腕上药膏的地方还在微微发凉,但那种熟悉的、雷雨夜必至的恐慌,居然没有如期淹没她。
    她走到橱窗前,看着那件半成品婚纱。月光透过云隙漏下来一点,洒在洁白的缎面上,晕开一层柔和的银辉。
    远处,瞬影工作室的方向,那盏暖黄色的灯,还亮着。
    窗玻璃上,隐约映出她自己的脸——苍白的,湿发贴在颊边,但眼睛里有光。
    她伸手,轻轻触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楼下传来平安喝水的吧嗒声。还有……她侧耳细听。巷子深处,好像有极轻的快门声。
    咔嚓。
    很轻,轻得像错觉。
    但孙自娇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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