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光影初缝  第一章暴雨与导盲犬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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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毫无征兆的砸下来。
    前一秒还只是闷雷在天边滚,孙自娇刚把最后一块样布锁进柜子,下一秒,窗外就黑了。不是天黑那种黑,是雨幕太密,把整条街的光都吞了进去。哗啦啦地泼,像是天上漏了个窟窿。
    她心里咯噔一下。
    平安还没回来。
    那只导盲犬平时懂事得让人心疼,每天下午自己去巷子口老陈的便利店“上班”其实就是蹲在门口,等视力不好的陈奶奶买完东西,再慢悠悠领她回家。来回二十分钟,雷打不动。可今天,四十分钟了。
    孙自娇抓起门后那把宽大的黑伞,冲进雨里。伞刚撑开就被风扯得翻了个面,雨水瞬间泼了她满脸。她抹了把脸,干脆把伞收了,反正也没用。
    “平安!”
    声音被雨声吃了大半。老街的排水系统早就垮了,水漫过脚踝,冰凉刺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子口挪,拖鞋差点被冲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天气预报的红色预警跳出来:强对流天气,局部暴雨。
    “平安!回家了!”
    喉咙有点发紧。不是因为雨,是因为别的。三年前那个也是这样的雨夜,她被锁在漆黑的婚纱仓库里,听着雷声一下下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是要把它掀翻。从那时起,打雷就成了她身体里的开关,一响,全身的上下都跟着发僵。
    但现在顾不上这个。
    便利店门口空荡荡的。老陈隔着玻璃窗对她摆手,口型在说:“没见着!”
    雨更大了,砸在地上溅起白茫茫的水雾。孙自娇站在路口,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她环顾四周,左边是封路施工的围挡,右边是几家早就关了门的小店,只有……
    只有巷子深处,还有一盏灯亮着。
    那是个她从没注意过的招牌,很小,嵌在青砖墙里。“瞬影”,两个瘦长的宋体字。暖黄色的光从落地玻璃窗里透出来,在雨水中晕开一小团毛茸茸的光晕。窗内隐约有照片墙的影子。
    她犹豫了三秒。
    然后看见一道熟悉的影子从灯下闪过金黄色的皮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尾巴低垂着,正用爪子扒拉着那扇玻璃门。
    “平安!”
    狗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欢快地摇了摇尾巴,又继续扒门。孙自娇冲过去,水花溅起老高。到了门前,她才看清,平安不是想进去,而是在用鼻子顶门缝底下塞着的一块干毛巾。
    门开了条缝。
    不是平安顶开的,是从里面拉开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露出来,接着是半个身影。男人个子很高,挡住了大半光线,影子把她整个笼了进去。
    孙自娇下意识后退半步。
    “它引你来的?”声音不高,有点沉,混在雨声里却异常清晰。
    她这才看清他的脸。三十岁上下,短发,下颌线很利落。穿着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不是多漂亮的那种,而是太静了,像深冬结冰的湖面,不起波澜。
    他侧身让开:“先进来。”
    平安已经钻了进去,熟练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然后蹲在玄关的软垫上,仰头看着她,像是在催。
    孙自娇站在门槛外,雨水从她身上往下滴,在脚边汇成一小滩。屋里太干净了,水泥自流平的地面,原木色的长桌,墙上是整面整面的黑白照片。空气里有淡淡的、说不清的味道,像是旧书、显影液,还有一点……薄荷?
    “会感冒。”男人又说了一句,语气没什么起伏,只是陈述事实。
    她终于挪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上,雨声瞬间被隔开大半。世界安静得有些不真实。男人递过来一条干毛巾,和她脚边那块一模一样。深蓝色,厚实。
    “谢谢。”她接过来,没立刻擦,先弯腰摸了摸平安的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平安呜咽一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
    “它半小时前就在门口转悠了,”男人已经走回屋子深处,声音从那边传来,“我开门让它进来,它不肯,就守着门。”
    孙自娇心里一软。平安是怕她找不到。她慢慢擦着头发,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照片。不是风景,也不是人像特写,全是些细碎的瞬间:菜市场老太太挑拣青菜的手,孩子舔化了的冰淇淋滴在地上,黄昏时并排停在路边的两辆旧自行车……每张下面都有一行小字,她离得远,看不清。
    “坐吧。”
    男人不知何时端了杯热茶过来,放在长桌一角。他自己没坐,而是走到工作台后,拿起一把镊子,继续摆弄台灯下的一卷胶卷。动作很慢,很专注,好像她不存在似的。
    孙自娇迟疑了一下,走到桌前。椅子是实木的,没有垫子,坐下去有点硬。她捧起茶杯,温度透过瓷壁渗进掌心,让她冻僵的手指慢慢活了过来。
    屋里只有两种声音:窗外沉闷的雨声,和他操作时轻微的金属磕碰声。
    “它叫平安。”她忽然开口,像是要打破这过于安静的空气,“导盲犬,退休了。我领养的。”
    男人“嗯”了一声,没抬头。
    “给您添麻烦了。雨一停我们就走。”
    “不急。”
    对话又断了。孙自娇小口喝着茶,是普洱,陈香醇厚。她偷偷打量这个地方——除了照片墙,靠墙还有一排深灰色的铁架子,上面整齐码着牛皮纸盒,标注着年份和编号。工作台上除了胶卷,还有几台老式相机,黄铜部件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的目光落在他侧脸上。他微微低着头,右耳轮廓处,有一小块深色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设备。助听器?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他忽然抬起眼。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上。
    孙自娇心里一跳,慌忙别开脸,假装看墙上的照片。但那一瞬间的对视,她记住了他的眼睛——不是完全没情绪的。深处有那么一点很浅的东西,像是好奇,又像是……辨认?
    “那些照片,”她没话找话,“都是你拍的?”
    “嗯。”
    “为什么都是……小东西?”
    这次他停下手里的活,看了她一眼:“因为大的东西,人人都看得见。”
    这话有点意思。孙自娇又看了一眼照片墙。这次她注意到,所有照片的光影都处理得极其细腻,明明是静态的黑白,却仿佛能看见阳光移动的痕迹,能感觉到风的方向。
    “你是摄影师?”
    “算是。”他顿了顿,补充道,“主要拍两种:人刚来的时候,和人刚走的时候。”
    孙自娇没听懂:“嗯?”
    “新生儿写真,和遗照。”
    她愣住了。
    屋外的雷声恰在此时轰隆滚过,窗户微微震颤。她身体本能地僵了一下,握紧茶杯。平安立刻走过来,把湿漉漉的脑袋搁在她膝盖上。
    男人注意到了。他放下镊子,走到窗边,拉上了原本开着一半的亚麻窗帘。雨声被隔得更远,屋里的光更暖了。
    “吓到了?”他问,语气依然平淡。
    “没有。”她答得太快,反而露了馅。顿了顿,又低声说,“只是……不太喜欢打雷。”
    他没追问,也没说安慰的话。只是走回工作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蓝牙音箱,按了一下。轻柔的海浪声流淌出来,沙沙的,一遍遍重复着潮汐的节奏,慢慢盖过了窗外零碎的雨声。
    孙自娇紧绷的肩膀,在无人察觉的弧度里,松了一丝。
    她低头摸着平安的耳朵,忽然看见自己手腕上那道浅白色的疤,从袖口露出来一点。她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袖子,盖住了。
    “对了,”她想起什么,“还没问您贵姓?”
    男人已经重新坐下,背对着她,继续摆弄那卷胶卷。暖黄的光在他肩上镀了层毛边。
    “林。”他说,“林泽宇。”
    “林先生。”孙自娇点点头,“今天真的谢谢您。”
    他没回应这个道谢,而是忽然说:“你的狗,很聪明。”
    “它以前是导盲犬,受过专业训练。”
    “不全是训练。”林泽宇侧过半边脸,灯光把他一半面容照得清晰,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它选了你,一定有原因。”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孙自娇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又喝了口茶。
    海浪声还在继续。平安趴在她脚边,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点,但雷声还在远处闷响,一下,又一下。
    林泽宇不再说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一把小刷子轻轻清扫胶卷,动作虔诚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孙自娇就这么坐着,捧着那杯逐渐变温的茶,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墙上那些被定格的光影瞬间。
    有那么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这屋里的一件静物,被这暖光、海浪声和专注的沉默包裹着,暂时安全了。
    直到——
    “汪!”
    平安忽然站起来,冲着门的方向叫了一声。
    孙自娇回过神。林泽宇也停下动作,转过头。
    几乎同时,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整条巷子。紧接着,炸雷在头顶爆开,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孙自娇手一抖,茶水溅出来几滴。
    雷声未歇,巷子里传来急促的、慌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踩着积水,由远及近,又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林泽宇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雨幕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消失在巷子拐角。
    “有人?”孙自娇问,心里莫名发紧。
    林泽宇放下窗帘,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可能吧。”他说,语气听不出情绪,“雨大,看花了。”
    但平安仍然盯着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背上的毛微微竖起。
    屋外的招牌,“瞬影”两个字,在暴雨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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