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的土坯房和奶奶家隔着两条巷子，格局差不多，却少了些熟悉的烟火气。林芷若抱着布老虎，缩在堂屋角落的小板凳上，看着大伯母在灶台边忙碌，铁锅碰撞的声响刺耳，却盖不住里屋传来的堂弟哭闹声。
    “芷若，过来吃饭。”大伯把一碗玉米糊糊放在她面前，碗沿豁了个小口，里面飘着几根咸菜丝。这和奶奶总给她留的金黄槐花饼、软糯红薯完全不同，糊糊寡淡无味，她扒拉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怎么不吃？”大伯母端着碗走过来，眉头皱着，语气带着不耐，“城里运来的白面都给你堂弟留着长身体，玉米糊糊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林芷若低下头，攥紧了布老虎的耳朵，不敢说话。她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奶奶不在身边，没人再护着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个多余的影子。大伯母让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鸡、扫地，洗完自己的衣服还要洗堂弟的尿布。堂弟才两岁，被宠得无法无天，看到她手里的布老虎，伸手就抢，抢不到就坐在地上打滚哭闹。
    “你就不能让着点弟弟？”大伯母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她，“一个破布老虎有什么好宝贝的，给弟弟玩怎么了？真是个自私的赔钱货。”
    林芷若死死抱着布老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松手。这是奶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说什么也不能给别人。
    开学前一天，爸爸突然从外地回来了。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眼角的皱纹深了些。看到林芷若，他只是简单问了句“在大伯家还好吗”，就转身和大伯商量起她上学的事。
    “芷若到了上学的年纪，总不能一直在村里待着。”爸爸抽着烟，“我在外地打工顾不上她，她妈那边……”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还是把她送到她外婆家吧，城里的小学比村里的好，她外婆好歹能照看着点。”
    林芷若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错愕。她不想去外婆家，她只想去医院看奶奶，想等奶奶回来。可她看着爸爸不容置疑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带着她踏上了去县城外婆家的路。坐了两个小时的拖拉机，又转了一趟公交车，终于到了外婆家所在的家属院。那是一栋老旧的砖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外婆打开门，看到爸爸身后的林芷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侧身让他们进来。“来了。”语气平淡，听不出欢迎，也听不出不欢迎。
    “妈，芷若就交给你了，这是学费和生活费。”爸爸把一沓钱递给外婆，“她还小，麻烦你多费心。”
    “自家孙女，能不费心吗？”外婆接过钱，随手塞进抽屉，“你放心去打工吧，我会让她按时上学的。”
    爸爸又叮嘱了林芷若几句“要听话、好好学习”，就匆匆离开了。看着爸爸消失在楼道拐角的背影，林芷若心里的最后一点指望也落了空。她站在陌生的房间里，环顾四周，墙上贴着表弟的奖状，沙发上堆着表弟的玩具，整个家里，没有一点属于她的地方。
    外婆家有三口人，外婆、舅舅和表弟。舅舅在县城的工厂上班，平时很少在家；表弟比她小一岁，叫毛豆，被外婆宠得无法无天。
    林芷若的到来，显然让毛豆很不满。他霸占了家里的电视机，不让林芷若看动画片；把她的书包藏起来，让她上学差点迟到；甚至故意把饭菜打翻在她的衣服上，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每次林芷若想跟外婆告状，外婆总是摆摆手说：“毛豆还小，你是姐姐，要让着他。”久而久之，她就再也不吭声了，不管毛豆怎么欺负她，她都默默忍受着，把所有的委屈都藏在心里。
    开学后，林芷若被分到了一年级（2）班。她穿着外婆给她找的旧衣服，衣服洗得发白，袖口还短了一截。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
    她低着头，快步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老师点名时，她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引来一阵窃笑。那一天，她没敢跟任何人说话，课间就缩在座位上，假装看书，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周围的人，生怕有人来欺负她。
    她的成绩并不好。外婆从不辅导她功课，放学回家后，她还要先做完家务才能写作业。毛豆总在旁边捣乱，要么抢她的作业本，要么大声哭闹，让她根本无法专心。有一次，数学作业错了一大半，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了她，说她“基础太差，不用心”。她站在讲台前，脸颊发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掉下来。
    她开始想念奶奶，想念奶奶在煤油灯下教她认字的样子，想念院子里的老槐树，想念槐花饼的香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抱着布老虎，一遍遍地喊着“奶奶”。她不知道奶奶的病怎么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奶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三年级开学前，爸爸又一次出现在外婆家。这一次，他是来接她走的。
    “妈，我最近要再婚，女方那边不太愿意家里有个孩子，芷若就先送到我妹妹家吧。”爸爸的语气有些愧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妹妹在县城，条件比这边好，芷若去了那边，也能更好地学习。”
    外婆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林芷若的几件衣服收拾进一个旧布袋里，递给她：“去了你姑姑家，要更听话，别给你姑姑添麻烦。”
    林芷若没说话，默默地接过布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辗转，习惯了被当成包袱一样扔来扔去。她不知道姑姑家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但她心里有个小小的期盼，或许，姑姑会比外婆好一点，或许，她能有一个稍微安稳一点的家。
    姑姑家住在县城的另一头，是一栋两层的小楼，看起来确实比外婆家条件好。姑姑穿着时髦的连衣裙，头发烫得卷卷的，看到她时，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芷若来了，快进来吧。”
    姑父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姑姑自己带着一个儿子，比林芷若大五岁。表哥性格孤僻，不太说话，看到林芷若，只是瞥了一眼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开始的几天，姑姑对她还算客气，让她按时上学，给她做饭。可没过多久，姑姑的耐心就耗尽了。她觉得林芷若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不像表哥那样活泼讨喜；又觉得林芷若占用了家里的资源，吃她的、穿她的，还要让她费心照顾。
    “芷若，放学回来把碗洗了，地板拖干净。”
    “你的衣服自己洗，别指望我给你洗。”
    “表哥要写作业，你别在他房间门口晃悠，影响他学习。”
    姑姑的命令越来越多，语气也越来越不耐烦。林芷若每天放学回家，除了写作业，还要做各种各样的家务。她的手因为常年洗碗、拖地变得粗糙，冬天的时候，手上裂了好多小口子，一碰水就疼。
    表哥也总是欺负她。他会故意把她的课本藏起来，让她找不到；会在她写作业的时候大声放音乐，让她无法专心；甚至会趁她不注意，把她的布老虎扔到院子里的泥坑里。
    有一次，表哥把布老虎扔进了泥坑，林芷若心疼得大哭起来，跑过去把布老虎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泥土。姑姑看到了，不仅没说表哥，反而骂她：“一个破布老虎，扔了就扔了，哭什么哭？真是晦气！”
    林芷若抱着脏兮兮的布老虎，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这是奶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唯一的温暖，可在别人眼里，却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破东西。
    她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在学校里，她总是独来独往，不跟同学说话，不参加课外活动，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在家里，她小心翼翼地做事，尽量不惹姑姑和表哥生气，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画画。没有画笔，她就用捡来的铅笔头；没有纸，她就用姑姑家的旧报纸、包装盒的背面。她画奶奶的笑脸，画院子里的老槐树，画天上的小鸟，画一切能让她想起温暖的东西。画画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记所有的委屈和孤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就连这样的乐趣，也被姑姑剥夺了。有一次，姑姑看到她在报纸上画画，生气地把报纸撕了：“整天就知道瞎画，不好好学习，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我看你就是天生的穷命，扶不上墙！”
    看着被撕碎的画纸，林芷若的心彻底凉了。她站在原地，看着姑姑愤怒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在这里，她连画画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的日子，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想念奶奶，想念那个虽然简陋却充满温暖的家，想念那些自由自在画画的日子。她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可她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她能去哪里呢？她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期待着有一天，奶奶能来接她，期待着有一天，她能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姑姑接到一个电话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挂了电话，她走到林芷若面前，语气生硬地说：“芷若，我跟你姑父商量过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学会独立了。县城有一所全封闭的寄宿学校，下周我就送你去那里上学。”
    林芷若愣住了，她没想到姑姑会这么快就想把她送走。寄宿学校？那是什么地方？她从来没听说过。
    “为什么要送我去寄宿学校？”她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为什么？”姑姑冷笑一声，“还不是为了你好！寄宿学校里有老师管着，有同学陪着，比在我家强多了。再说，我也没时间天天照顾你，送你去那里，省得你在这里碍眼。”
    姑姑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林芷若的心里。她终于明白，自己在姑姑眼里，从来都是一个累赘，一个碍眼的东西。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她知道，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之前被送到外婆家一样，就像现在被送到姑姑家一样，她的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控。
    开学那天，姑姑给她买了一套不合身的校服，蓝色的上衣，灰色的裤子，裤子太长，她只能挽着裤脚。姑姑把她送到寄宿学校门口，塞给她一个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袋，说了句“自己进去吧，老师会安排的”，就转身离开了，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林芷若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姑姑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荡荡的。这是一所很大的学校，教学楼是红色的，操场很大，有很多学生在里面奔跑打闹。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冰冷的。
    她背着破旧的书包，手里攥着那个塑料袋，一步步走进学校。接待她的老师很和蔼，给她安排了宿舍，告诉她班级和课程。宿舍是八个人一间的上下铺，她被分到了上铺。她把书包放在床头，把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品拿出来，放在属于自己的小柜子里。
    周围的同学都在互相打招呼，说说笑笑，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床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窗外，天空是灰色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外婆家，想起了姑姑家，想起了那些辗转流离的日子。她不知道，这所寄宿学校会是她的终点，还是另一个起点。她不知道，在这里，她会遇到什么，会经历什么。
    但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自己：林芷若，你要坚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放弃。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机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温暖。
    她攥紧了拳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把布老虎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底下，这是她唯一的念想，是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夜色渐浓，宿舍里的同学都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林芷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她知道，从明天起，她就要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了。没有奶奶的呵护，没有亲人的陪伴，她只能靠自己。那些辗转浮萍的日子，那些寄人篱下的委屈，那些无人知晓的孤单，都将成为她成长路上的印记。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所看似冰冷的寄宿学校，将会成为她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这里，她会遭遇前所未有的黑暗，也会遇到生命里的第一束光。她的人生，即将在这所寄宿学校里，展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