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冬雪，落在皖北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没一会儿就积起薄薄一层白霜。林芷若缩在奶奶怀里，小手攥着奶奶粗布棉袄的衣角，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能隐约听见堂屋里传来的争吵声，像腊月里的寒风，刮得人耳朵生疼。
    她才三岁，还不太懂“离婚”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妈妈最近总是哭，眼睛红肿得像刚摘的桃子，而爸爸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烟锅子在门槛上磕得“笃笃”响，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奶奶抱着她的胳膊很用力，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喃喃地念着“造孽哟”，声音里满是无奈。
    “林根生，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一年到头在外头跑，家里不管不顾，芷若都快不认识你了！”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尖锐中藏着疲惫。
    “我不出去打工，你们娘俩喝西北风？”爸爸的声音沉闷，带着不耐烦，“你以为我愿意在外头受气？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家？你心里有这个家吗？芷若三岁了，你陪过她几天？我受够了这种守活寡的日子，离婚！必须离婚！”
    “离就离！谁怕谁！”
    “砰”的一声，像是凳子被踢倒在地。林芷若吓得一哆嗦，往奶奶怀里又缩了缩。奶奶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芷若不怕，不怕，奶奶在呢。”
    她抬起头，透过报纸的破洞，看见妈妈拎着一个红色的行李箱从堂屋里走出来。那箱子是去年爸爸回来时给妈妈买的，妈妈宝贝得很，平时都舍不得用。此刻箱子的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像是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
    “芷若，过来让妈妈抱抱。”妈妈蹲下身，朝她伸出手，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林芷若犹豫着，奶奶轻轻推了她一下：“去抱抱妈妈。”
    她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是她熟悉的味道。妈妈抱着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眼泪滴在她的颈窝里，冰凉冰凉的。
    “芷若要乖，要听奶奶的话，妈妈……妈妈以后会来看你的。”妈妈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
    林芷若听不懂，只觉得妈妈的怀抱很暖，她伸出小手，紧紧抱住妈妈的脖子，不想松开。可妈妈却慢慢把她推开，站起身，转身就往门口走。
    “妈妈！”林芷若急了，伸手去抓，却只抓到妈妈衣角的一片布料，那布料在她手心轻轻一滑，就随着妈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门被“吱呀”一声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妈妈的气息。林芷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紧闭的门，手里还残留着布料的触感。她张了张嘴，想再喊一声“妈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堂屋里，爸爸蹲在地上，闷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奶奶走过去，叹了口气：“根生，芷若还小，你以后……多回来看看她。”
    爸爸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磕了磕烟锅。
    从那天起，林芷若就再也没见过妈妈。
    爸爸在村里待了三天，就又背着行李出门打工了。临走时，他摸了摸林芷若的头，塞给奶奶一沓皱巴巴的钱：“妈，芷若就交给你了，我过年回来。”
    林芷若看着爸爸坐上村口的拖拉机，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站在寒风里，小手冻得通红，却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直到奶奶把她拉回屋里。
    往后的日子，就只剩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的身子不算硬朗，常年咳嗽，但她把林芷若照顾得很好。家里的土坯房虽然简陋，却被奶奶收拾得干干净净。奶奶会用粗布给她缝好看的小衣裳，领口袖口都绣着简单的小花；会在煤油灯下教她认“天、地、人”，教她数数；晚上睡觉前，会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嫦娥奔月的传说，声音轻轻的，像摇篮曲。
    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据说是爷爷年轻时栽的，枝繁叶茂，夏天能遮住大半个院子的阴凉。春天，槐花开了，雪白一片，香气扑鼻。奶奶会搬个小板凳，带着林芷若坐在树下，摘槐花做槐花饼。林芷若坐在奶奶腿上，看着奶奶把雪白的槐花捋下来，放进盆里洗净，再拌上面粉，加点盐和葱花，放进锅里慢慢煎。不一会儿，金黄的槐花饼就出锅了，外酥里嫩，带着淡淡的花香，是林芷若童年最难忘的味道。
    闲暇时，林芷若最喜欢在院子的墙角画画。没有画笔，她就捡树枝当笔；没有纸，她就用手指头蘸着泥水在墙上画。画奶奶的笑脸，画村口的老槐树，画天上的小鸟，画想象中妈妈的样子。奶奶从不阻止她，还会站在一旁看着，笑着说：“我们芷若画得真好看，以后肯定能当画家。”
    林芷若不知道画家是什么，只知道画画能让她开心。每当她拿起树枝在墙上涂抹时，所有的孤单和思念好像都能被驱散。
    爸爸果然只有过年才回来。每年春节，他会带着一身风尘和疲惫回到村里，给她带些糖果和玩具，却很少跟她说话。他总是忙着走亲戚，或者跟村里的人喝酒聊天，留给林芷若的时间少得可怜。
    有一年春节，爸爸回来时带了一个会唱歌的洋娃娃，是林芷若最喜欢的礼物。她抱着洋娃娃，跟在爸爸身后，想让他陪自己玩一会儿。可爸爸却推开她，说：“芷若乖，爸爸跟叔叔们说话，你自己去玩。”
    林芷若只好抱着洋娃娃坐在角落里，看着爸爸和别人谈笑风生，心里酸酸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能天天陪着孩子，而她的爸爸却总是那么忙，那么远。
    除夕夜，奶奶做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还有林芷若爱吃的槐花饼。爸爸喝了不少酒，话也多了起来。他看着林芷若，眼神复杂：“芷若，爸爸对不起你，没能好好照顾你。”
    林芷若抬起头，看着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把嘴里的槐花饼咽下去，甜甜的味道里，好像多了一丝苦涩。
    大年初三，爸爸就又要走了。林芷若把那个会唱歌的洋娃娃塞到爸爸手里，说：“爸爸，你带着它，想我的时候就听听它唱歌。”
    爸爸愣了一下，接过洋娃娃，眼眶有些红。他摸了摸林芷若的头，说了句“乖”，就转身踏上了归途。
    林芷若站在村口，看着爸爸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抱着奶奶的腿，小声地哭了起来。奶奶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傻孩子，爸爸是为了挣钱给你读书，以后你就懂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芷若在奶奶的呵护下慢慢长大。她六岁那年，已经能帮奶奶做些简单的家务，比如扫地、洗碗、喂鸡。她的画画得越来越好了，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她的涂鸦。奶奶把她的画小心地收起来，说要给她留作纪念。
    可命运的暴风雨，总是在不经意间降临。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林芷若还在睡梦中，就被奶奶的咳嗽声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爬起来走出房间，看见奶奶正扶着灶台，剧烈地咳嗽着，脸色苍白得吓人。
    “奶奶，你怎么了？”林芷若跑过去，拉住奶奶的衣角。
    奶奶摆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可咳嗽却停不下来，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林芷若吓得大哭起来：“奶奶，奶奶你别吓我！”
    邻居听到哭声，赶紧跑了过来。看到奶奶的样子，邻居大婶连忙说：“芷若，快，我送你奶奶去县城医院，你在家等着，我让你大伯去叫人。”
    林芷若点点头，看着邻居大婶扶着奶奶走出家门，坐上了村里唯一的一辆三轮车。三轮车突突地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也带走了林芷若心中唯一的依靠。
    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远。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已经黄了，一片片往下落，像是在为她哭泣。她攥着奶奶昨晚给她缝的布老虎，那是奶奶熬夜做的，老虎的眼睛用黑布缝着，看起来威风凛凛。
    林芷若走到村口，坐在那块平时等爸爸回来的大石头上，望着通往县城的路。路的尽头是灰蒙蒙的天，看不到三轮车的影子，也看不到奶奶的身影。
    她不知道奶奶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只知道，奶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她唯一的温暖。
    太阳慢慢升起，照在她的身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寒风刮过，她冻得瑟瑟发抖，却始终不肯离开。她紧紧抱着布老虎，把脸埋在老虎柔软的绒毛里，小声地喊着：“奶奶，你快回来……芷若想你了……”
    从清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远处的山峦变得模糊不清。通往县城的路上，终于出现了一辆三轮车的影子。
    林芷若眼睛一亮，连忙站起来，朝着三轮车的方向跑去。三轮车越来越近，她看清了，开车的是大伯，而邻居大婶坐在旁边，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
    可奶奶，却没有在车里。
    “大伯，奶奶呢？奶奶怎么没回来？”林芷若跑到三轮车前，仰着头问。
    大伯停下车子，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沉：“芷若，奶奶病得很重，要在县城医院住院治疗，暂时回不来了。”
    “那奶奶什么时候能好？我想奶奶了，我要去看奶奶。”林芷若拉着大伯的手，急切地说。
    “好孩子，医院不让小孩子进去，等奶奶好一点，大伯就带你去看她。”大伯叹了口气，把她抱上三轮车，“先跟大伯回家，以后你就住在大伯家，大伯会照顾你的。”
    林芷若坐在三轮车上，看着熟悉的村庄渐渐远去，心里空荡荡的。她抱着布老虎，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老虎的绒毛。她不知道，奶奶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更不知道，没有奶奶的日子，她该何去何从。
    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大地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悲伤的金色。林芷若望着远方，小小的身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孤单。她的童年，就像这破碎的月光，沉在了冰冷的湖底，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温暖。而那些辗转流离的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