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郊区的小洋房，祁定川志得意满。这不仅是一处居所，更是他半生奋斗的勋章，是祁家在上海扎根的象征。他甚至在一次家庭聚餐时，指着隔壁那栋同样空置、略显旧败的洋房，对大哥祁枫建议道：“老大，你看咱们这院子环境不错，隔壁那家听说也想出手，价格合适。你现在手头应该也有些积蓄，不如盘下来？我们兄弟住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祁枫端着酒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含糊地应着：“再看看，再看看……”他性格本就保守，满足于眼下跟着三弟有肉吃的生活，并不愿将辛苦攒下的钱全部投入房产，背上新的负担。祁定川见他无意，也不好强求，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大哥这安于现状的性子，或许会错过些什么。
    生活的表象似乎花团锦簇。儿子的婚事圆满，新房气派，事业上，虽然宰鸡场和自营五金厂已成过去，但与金老板的合作依然稳固，加上他时不时能接到像宰鸡场拆迁这样的大单，现金流依旧充沛，甚至比以往更敢于运作大项目。
    很快，一个“大机会”出现了。一批来自某个倒闭大型工厂的整体废旧设备及金属原料需要处理，总价高达八百万！这远超祁定川平时的交易规模，但他看中了其中蕴含的巨额利润。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他动用了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并以公司和名下资产做抵押，从合作多年的老家信用社贷出了一笔巨款，才勉强凑足了货款。
    就在准备找仓库存放这批巨量货物时，他的一个好友——张军，主动找上门来。
    张军是祁定川在上海打拼多年结识的另一个铁哥们，与王海宁的沉稳睿智不同，张军为人更活络，更善于交际，两人经常一起喝酒打牌，感情甚笃。张军如今在一个大型物流园负责管理几个仓库。
    “定川，听说你接了笔大买卖？货放哪儿定了吗？”张军递过烟，热情地问。
    “正愁呢，量太大，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祁定川吐了口烟圈。
    “这还不好办！放我管的仓库啊！”张军一拍胸脯，“地方够大，安全绝对有保障！而且，”他压低声音，露出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规矩我懂，货在我这儿放一段时间，操作一下，总能帮你省点成本，或者……多点利润。”
    张军所说的“规矩”，祁定川自然明白。金属货物存放期间，利用信息差、磅差或者暂时挪用部分货物周转，是一些仓库管理人心照不宣的“捞外快”手段。祁定川自己也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对此并不陌生。他并非想靠这个赚钱，但觉得让信任的兄弟从中得些好处，也无伤大雅，反而能巩固友情。
    重感情、讲义气，加上此刻春风得意带来的过度自信，让他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当他在家庭会议上提出将货放在张军的仓库时，一向沉默的儿子祁锦林竟然第一次开口反对：“爸，八百多万的货，不是小数目。放在私人关系的仓库，连个正规质押手续都没有，是不是太冒险了？”
    连挚友王海宁知道后，也特意打电话来，语气严肃地提醒：“定川，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张军这人吧，交朋友可以，但这么大一笔买卖，还是按正规流程走更稳妥。港口那边我有熟悉的国资仓库，虽然费用高一点，但保险。”
    若是平时，祁定川或许会慎重考虑他们的意见。但此刻，他被巨大的订单和以往的顺利冲昏了头，更觉得若临时更换仓库，是对好友张军的不信任，面子上也过不去。
    他摆了摆手，带着几分不耐和自信：“行了，我心里有数。张军跟我多少年的交情了，信得过！再说，他那仓库条件也不差，出不了事。”
    他一句话，堵住了所有劝谏的嘴。
    货物顺利运抵张军管理的仓库。头几天，风平浪静。祁定川甚至还和张军一起喝了顿酒，庆祝这笔大生意。
    然而，灾难总是猝不及防。
    张军所在物流园的大老板，一个并不直接参与日常管理、但对资金流极其敏感的人，在一次偶然的巡视中，发现了仓库里突然多出的、堆积如山的金属货料。他随口问了下价值，当得知仅是成本就高达八百万时，顿时动了心思。
    当时正逢金属价格有一波短暂的剧烈波动，这位老板在没有通知张军，更未征得祁定川同意的情况下，凭借其老板的身份，擅自以四百万左右的低价，将这批货紧急抛售给了另一个急需原料的下家！他的理由很简单——快速回笼资金，弥补他另一项生意的亏空。
    等到祁定川和张军发现时，货已经被拉走，钱款已经到了物流园老板的账上，只留下四百万，还是分几次才勉强转给祁定川。
    祁定川如遭雷击！他冲去找张军，张军也面色惨白，捶胸顿足，说自己也被老板蒙在鼓里，甚至因为监管不力被痛骂一顿。可事已至此，没有正规仓储合同，没有货权质押文件，所有的信任和口头约定，在巨额的金钱和强势的老板面前，苍白得如同一张废纸。
    四百万！足足亏损了四百万！而且其中大部分，是银行的贷款！
    一夜之间，祁定川仿佛老了十岁。洋房依旧，却失去了温度。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浓重的烟雾几乎要将他自己淹没。窗外上海的夜景依旧璀璨，却照不亮他内心的冰冷和黑暗。
    唐元清担心地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的咳嗽声，不敢进去，只能默默垂泪。祁锦林远远地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是麻木，还是早已预见了这一天。
    信任的堡垒坍塌了，留下的是一个巨大的财务窟窿和一颗被现实狠狠捅了一刀的心。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祁定川终于迎来了他商海生涯中，最沉重的一次打击。往日的自信与风光，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