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江水，裹挟着碎冰，浩浩汤汤。一艘拥挤的渡轮，载着祁家老小和他们对未来的全部憧憬，鸣着沉闷的汽笛，缓缓靠向上海的码头。
    “到了！到了！那就是上海！”小妹祁贵兰扒在船舷边，指着远处影影绰绰的高楼，激动得声音发颤。
    大哥祁枫紧紧攥着行李绳，深吸了一口带着江水腥气和煤烟味的空气，眼神凝重而渴望：“这就是定川闯荡的地方……”
    唐元清则紧紧拉着儿子祁锦林的手，孩子对陌生的环境有些畏惧，紧紧依偎着母亲，大眼睛里满是好奇与不安。（小夫妻因为考虑到儿子在上海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原因，不惜一切也要带儿子来上海。）
    一路上，他们对上海的想象是“遍地黄金”，是定川带回去的肥肉、糖果和铁皮青蛙。这种想象，在他们跟着祁定川，七拐八绕地穿过狭窄、晾满“万国旗”的弄堂，最终停在那个低矮、破败的棚户区门前时，第一次受到了冲击。
    祁定川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露出里面仅仅几个平方、家徒四壁的空间：一张破板床，一个堆着杂物的旧木箱，一个小煤炉，角落里堆着一些还没卖出去的废纸板。
    空气瞬间安静了。
    大姐祁元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这比老家的茅草屋，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加拥挤逼仄。
    “三……三哥，你就住这儿？”贵兰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祁定川脸上有些火辣，他深吸一口气，坦然道：“嗯，刚来的时候，还不如这。这地方便宜，能落脚。”
    现实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么多人，根本住不下。
    祁定川没有耽搁，他让女眷和孩子暂时待在棚屋里，自己立刻带着大哥祁枫和两个堂兄弟出了门。他先去找了挚友王海宁，又通过王海宁引荐，找到了一个之前收废品时打过交道、有些门路的仓库老板。
    那老板看着祁定川身后一群眼巴巴的乡下汉子，又看了看祁定川那双沉着坚定的眼睛，沉吟片刻，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远处：“郊区，有个露天仓库，以前堆建筑材料的，现在空着。地方大，就是没顶，四面透风，你们要是不怕吃苦……”
    祁定川二话不说，跟着去看地方。那确实是个露天仓库，红砖垒的围墙圈起一大片泥地，角落里有个简陋的、勉强能遮雨的石棉瓦棚子。荒草丛生，一片荒凉。
    “租金怎么算？”
    老板报了个数，对刚站稳脚跟的祁定川来说，不便宜。但他回头看了看跟来的兄弟们，他们眼中没有嫌弃这地方的荒芜，只有对“有个地方落脚”的迫切。
    “我们租了！”祁定川斩钉截铁。几人凑了凑带来的钱，勉强够付几个月的租金。
    当天，所有人就搬了过来。没有床，就用砖头垫上木板；没有像样的墙壁，就用捡来的破旧帆布、草席勉强围一围，分出几个隔间。女人们忙着清扫整理，男人们则负责加固那个石棉瓦棚子，至少要让存放收来的废品和晚上睡觉的地方不至于漏雨。
    傍晚，炊烟在这个荒凉的“新家”袅袅升起。唐元清和姐姐妹妹们用带来的小锅，煮了一大锅稠粥，就着从老家带来的咸菜，这就是他们在上海的第一顿安家饭。
    饭后，夜幕降临，春寒料峭。一家人围坐在用废木料点燃的篝火旁，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却又充满干劲的脸。
    祁定川看着大家，声音沉稳地开口：“地方是破了点，苦是苦了点，但这就是我们在上海的根！从明天起，男人们，祁枫，你们两个，跟着我，蹬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眼睛放亮些，重点留意有没有工厂里出来的边角料，特别是金属的，那个利润高！”
    他目光转向女人们：“元清，姐，贵兰，你们也不能闲着。上海这么大，垃圾桶里的瓶子、纸壳子到处都是。你们就出去，掏垃圾桶！别怕丢人，在我们老家，想掏还没这么多呢！捡回来，分类整理好，就是钱！”
    “我们初来乍到，没什么体面不体面，活下去，扎下根，最重要！只要我们肯干，我就不信，在上海闯不出我们祁家的一片天！”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颗定心丸，又像一剂强心针。所有人都重重地点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家族兵团就开动了。
    祁定川带着男人们，蹬着几辆破旧的三轮车，融入了上海清晨的薄雾里，他们的吆喝声，带着外乡的口音，开始回荡在一条条弄堂。
    唐元清则领着女人们，背着巨大的蛇皮袋，走向了各个街道和菜市场的垃圾桶。起初，她们还有些羞涩，躲闪着路人的目光，但想到家里的孩子，想到未来的砖瓦房，她们便咬紧牙关，将手伸向了那些废弃的瓶瓶罐罐和纸板。
    白天奔波劳累，晚上回到露天的仓库，分类、整理、捆扎……常常忙到深夜。日子艰苦得超出想象，但看着每天都能换回来的、实实在在的钞票，看着仓库角落里渐渐堆积起来的“战利品”，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希望。
    这个春天，在上海郊区的这片荒凉之地，祁氏家族用最原始的劳动和最坚韧的意志，打下了他们商业帝国的第一块基石。汗水滴落在泥土里，梦想，正在废品堆中悄然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