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淤泥里的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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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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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河的淤泥,仿佛永远也挖不完。
日复一日,祁定川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将自己埋首于这摊恶臭与粘稠之中。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汗水混合着泥浆,在他年轻却已显刚毅的脊梁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每天下工,他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有肌肉过度拉伸后的麻木与酸痛。
但他心里那把小算盘,却越打越精。
挖一船泥,三十块。除去最基本的口粮——几个最便宜的黑面馒头和偶尔的咸菜,他每天能净落下二十多块。这钱,他攥得极紧。工友们休息时凑钱买包“劳动”牌香烟解乏,他从不参与,只蹲在远处,默默计算着今天又能多买几块砖。
有人递过一根烟,调侃道:“祁老弟,抽一根呗,活这么累,还不享受享受?”
祁定川摇摇头,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从地上捡来的、别人抽剩的烟屁股。他小心地将里面残余的烟丝剥出来,再用一小片废报纸重新卷成细长的“喇叭筒”,点上火,狠狠吸一口,呛得直咳嗽。
“嗤,真会过日子。”递烟的工友撇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
祁定川沉默以对,只当没听见。他不是舍不得那几分钱,他是舍不得老家茅草屋里,那等着他用砖头去垒砌的未来。这种近乎自虐的节俭,源于极度的渴望,也悄然滋长着他日后定要“人前显贵”的补偿心理。
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正埋头苦干,听到岸上两个穿着稍微体面些的人在闲聊。
“老张,你这趟又弄了多少?”
“不多,收了两百多斤废纸板,几十斤破铜烂铁,跑了一天,腿都快断了。”
“知足吧,这比在厂里挣死工资强!我听说,一转手到废品站,利润对半砍呢!”
“对半砍?”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祁定川。他停下了手中的铁锹,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他偷偷打量着那两人,他们蹬着三轮车,车上堆着高高的废品,虽然也脏,但比起他这身泥泞,似乎体面了许多。
他脑子里飞快地计算起来:收废品不需要像挖淤泥这样耗费近乎所有的体力,时间更自由,而且……利润似乎更高?他想起自己偶尔在弄堂里看到的,那些喊着“收废品咯”的人,好像确实比他们这些挖淤泥的,脸上多了几分从容。
当晚,他失眠了。不是累,是兴奋。他反复盘算着自己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已经有三百多块了。这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他回老家风光一阵,但也足以作为启动资金。
是继续这安稳却看不到尽头的苦力,还是冒险去搏一个可能更广阔的天地?
答案,在他心里渐渐清晰。
他不再满足于只挖淤泥。下工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在附近的弄堂里转悠,观察那些收废品的人如何吆喝,如何看货,如何讨价还价。他默默地记下各种废品的价格,在心里构建着一张无形的价目表。
他用攒下的钱,没有先去改善伙食,而是偷偷去买了一杆旧秤和一辆除了铃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三轮车。
行动,开始了。
他辞掉了挖淤泥的活,在更远的郊区租了一间只有几平米、四面漏风的破棚子,租金便宜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从此,上海的某个角落,多了一个沉默寡言、蹬着破三轮的年轻身影。
“破铜烂铁废纸板——有卖咯——”
他的吆喝声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有些生涩,却异常坚定。他收东西价格公道,秤也给得足,渐渐有了一些固定的客户。白天收,晚上分类整理,第二天再蹬到更大的废品站去卖。其中的利润,果然比挖淤泥高出一大截。虽然同样辛苦,风吹日晒,但他感觉自己的命运,第一次真正握在了自己手里。
日子在汗水和算计中飞逝,转眼到了年关。
这一次,祁定川没有像往常一样只寄钱回去。他揣着这大半年收废品攒下的、比挖淤泥时厚实太多的积蓄,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行李包里,塞满了他在上海精心挑选的年货:肥得流油的五花肉、平时自己绝舍不得尝一口的糖果糕点,还有给儿子祁锦林买的一个、会“呱呱”叫的上海制造的铁皮青蛙。
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穿着虽然朴素但干净整齐的衣裳,手里提着那些在村里堪称“奢侈”的年货时,引来了无数羡慕和惊讶的目光。
先前那个在淤泥里打滚、抽别人烟屁股的穷小子不见了,眼前的祁定川,虽然依旧清瘦,但腰杆挺直,眼神里有了光,身上带着一股从大上海带回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见过世面”的气息。
那顿年夜饭,是祁家多年来最丰盛的一顿。肉香飘满了破旧的茅屋,儿子抱着铁皮青蛙笑得合不拢嘴。唐元清看着他,眼里满是心疼和骄傲。
祁定川看着家人的笑脸,听着左邻右舍的恭维,心里那股被压抑已久的、渴望被尊重、被看得起的情绪,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知道,这条路,走对了。上海,他还要回去。而且,要带着更多的人,闯出更大的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