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狭路相逢第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7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暮春三月的陇西,风依旧是干的,留不下半分水分,只余下沙土的气息,刮在脸上粗粝生疼。
    天地间只是一片昏黄,日头悬在天上,散发着强光,照得凉州城斑驳的城墙显得愈发沧桑。
    师逸钦戴着沉重的木枷,铁链在脚下拖行,发出刺耳的声音,每一步都带起飞扬的尘土。
    他微微眯着眼,干燥的风刺得他眼睫生疼,视线有些模糊的看着这座西北边的重镇,也是即将囚禁他余生,或许,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寻到一线生机的地方。
    城门口有些稀疏的行人,见到他们这一行押解的队伍,都远远避开,投来或是好奇或是畏惧的目光。街面寂静,偶尔有几个摊贩守着寥寥无几的货物,也都是一副被风沙与贫困磨去了所有精神的恹恹神色。
    这就是凉州,被那些繁华之地视为蛮荒苦寒的流放之所。而他,师逸钦,昔日骁王府鲜衣怒马,名动京华的世子爷,如今便是这流放之徒中的一员。
    “罪王余孽,还不快走。”身后的差役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把,力道粗鲁。
    师逸钦一个趔趄,脚下铁链哗啦乱响,他猛的攥紧了拳头,木枷的边缘硌在锁骨上,带来一阵阵痛。但他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发作,只是将本就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紧。
    那日的血与火,仿佛还在眼前。
    禁军冲入王府时狰狞的面孔,母妃自缢前最后那哀伤而不舍的一瞥,父王在狱中“病故”的噩耗……家破人亡的痛苦,流放路上屈辱,早已将那个明朗的少年从内到外彻底的碾碎。
    就在这时,城门口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队身着官服的人影出现在那里,与周遭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为首之人,身着靛青官袍,身姿挺拔,在一片混杂的底色中,显的格外醒目。他并未坐在轿中,而是静立等候,目光平静地望了过来,落在了师逸钦的身上。
    柳世承,年仅二十四岁的凉州知府。
    关于这位年轻知府的传闻,他在路上听了不少——少年得意,连中三元,深得帝心,本是翰林院清贵前程,却偏偏自请来这苦寒之地。到任后,据说爱民如子,风评极好,凉州百姓甚至私下称其为“柳青天”。
    可师逸钦不信。
    他父王骁王师克己,当年不也是名扬四海,军功赫赫,被万民称为国之柱石,可最后呢,一纸“叛国”的诬陷,便是身败名裂,阖府倾覆家毁人亡。这世道的好名声,往往是最催命的。
    差役显然也认出了来人,态度瞬间变得谄媚,慌忙上前行礼,“小的参见知府大人。”
    随后那差役又转过身,粗鲁地按住师逸钦的肩膀往下压,呵斥道,“放肆,还不快拜见知府大人!”
    师逸钦的脊背依旧挺直,不肯弯下分毫。拜见?他凭什么要拜这朝廷的官?皇帝的臣?他师家满门的尸骨还未寒。
    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温热的手,轻轻扶住了他被差役强压的胳膊,师逸钦不明所以。下一刻,那副沉重的,陪伴了他数千里路的木枷竟被那人熟练地卸下,“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砸起一片尘土。
    突如其来的轻松让师逸钦晃了一下,被枷锁磨破的肩颈传来一阵刺痛。他猛地抬头,正正对上那双眼睛。
    柳世承的眸子颜色很深,似古井无波,窥探不到底。那一片沉静下情绪,复杂得让人看不透,猜不明。
    “一路辛苦了,逸钦世子。”柳世承的声音清朗温和,“府中备了薄宴,聊为洗尘。”
    世子,这个早已被剥夺,沾满血污的称呼,从这位朝廷命官口中如此自然地唤出,带着一种荒谬的平和。师逸钦心中瞬间拉起最高的警惕,好一个儒雅随和的柳知府,这明显是场精心安排的下马威。
    他抿紧唇,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孤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柳世承,试图从那完美的面具上找出一丝裂缝。
    柳世承却装全然不知他目光中的敌意,只是淡淡地对差役吩咐道,“人既已送到,你们便可回去交差了。后续事宜,本官自会处置。”
    差役们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行礼退下。
    柳世承这才转向师逸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世子,请随我来。”
    师逸钦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前路是龙潭虎穴,身后是荒漠戈壁,他已无路可退。
    仇恨在胸腔里燃烧,求生与复仇的本能却在嘶吼,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平冤昭雪的那一日,才能让仇人付出代价!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土味的空气,终于向前迈开了脚步,铁链在脚下再次发出刺耳的声响,跟上了那抹靛青色的身影。
    柳世承并未乘坐车轿,而是与他一同步行。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凉州城冷清的街道。靛青官袍与破烂囚衣,形成一幅诡异而又和谐的画面。
    师逸钦默默观察着沿途的一切。城镇的布局,百姓的衣着神态,巡逻兵士的精神面貌等等,这是他未来可能需要利用的环境,他须尽快熟悉。同时,他更多的注意力,始终聚焦在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柳世承的步伐很稳,不快不慢,似乎刻意在照顾他脚戴铁链的不便。他的背影在师逸钦看来,藏着太多秘密。
    他为何自请来凉州,是真如传闻中一心为民,还是另有图谋?
    他如此礼待我这个“罪王之子”,是出于上位者的伪善,还是想笼络人心?
    他方才卸枷的动作,为何那般熟练,一个文官……
    无数个疑问在师逸钦脑中碰撞。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不算奢华却气象森严的府邸出现在眼前。黑底金字的“柳府”牌匾高悬,门前石狮静立。
    步入府门,绕过影壁,景象与外面的荒凉截然不同。虽无雕梁画栋的奢靡之气,但亭台楼阁布置得错落有致,草木虽非名品,却也修剪得整齐,透着一股清雅的书卷气。
    晚宴设在后院一处近水的小花厅。厅内陈设简洁,几盏烛台点亮,驱散了西北傍晚的寒意。桌上菜肴并不铺张,但看得出用了心思的,几样陇地特色的菜式,配着几壶当地特产的金薇酒。
    “世子请坐,”柳世承率先落座,姿态闲适,仿佛招待的并非是流放之徒,而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师逸钦沉默地坐在他对面,烛火跳动,映照着柳世承温和的侧脸,和他自己一身狼狈的破烂囚衣。
    侍女上前斟酒,清冽的酒香弥漫开来。
    柳世承举杯,语调平和,“陇西苦寒,自是不比京城。这金薇酒虽非名酿,却性烈醇厚,倒也不错。世子一路劳顿,饮一杯暖暖身子,去去寒气吧。”
    师逸钦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没有动。他父王好酒,王府地窖里曾藏尽天下美酒,他自幼耳濡目染,是品酒的行家。可如今,酒对他如今而言,只是麻痹神经的工具。
    他端起酒杯,没有看柳世承,仰头一饮而尽。液体滑过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也烧灼着他积攒数日郁气。
    柳世承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与失礼,自顾自地浅酌一口,开始引经据典与他搭话。从凉州的风土人情,到西北的边防局势,再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诗词典故。他知识渊博,言语间既不显得卖弄,也不会让人感到被冷落。
    师逸钦却只是沉默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任由那烈酒在体内汇聚冲撞。他需要这酒,需要它来维持表面的平静,也需要它来壮胆。
    酒过三巡,师逸钦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佯装醉意,眼神开始迷离,身体微微摇晃,步履不稳的站起身,凑到柳世承身边。
    “柳大人……”他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廓,声音含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人人都道……道大人是坦荡君子……爱民如子啊……可是……”
    他刻意顿了顿,感受到柳世承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心中冷笑,继续用那种醉醺醺的,却又字字清晰的语调低语,“……可是您书房……那东墙第三排书架后的暗格里……那些来自京城的……密信……又……又作何解释。”
    他清晰地看到,柳世承执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只是瞬间的凝滞,但师逸钦捕捉到了。厅内原本舒缓的丝竹声,侍女轻柔的脚步声仿佛在瞬间远去,花厅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那是他流放路上,花费了极大代价,从一个曾是京城梁上君子的流放犯口中撬来的秘密。他原本并不完全确信,此刻,却成了他投石问路的第一颗石子。
    片刻的静默后,柳世承侧过头,看向几乎趴在自己肩头的师逸钦,勾起一抹极浅淡的弧度,半开玩笑般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师逸钦眉梢。
    “世子爷怕是醉得不轻,开始说胡话了。陇南风沙大,有时……确实是会迷了人的眼。”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像是在安抚一个耍酒疯的孩子。
    师逸钦也咧开嘴笑了,顺势退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抓起酒杯,嘟囔着,“是醉了……这酒……够劲……”
    他不再言语,心中却已笃定——这位柳知府,绝非表面那般。那暗格与密信,恐怕真的存在。而他似乎在这绝望的困局中,抓住了一给绝佳的机会,或者说,是一根不知通往复仇还是死亡的蛛丝。
    宴席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因暂无落脚处,师逸钦被柳世承“好意”地留宿在柳府西厢的一处僻静小院。彼此心照不宣,这名为照拂,实为监视。
    躺在陌生的床铺上,师逸钦睁着眼,望着窗外陇西清冷的月光。身体的疲惫到了极致,精神却异常兴奋。柳世承那双难辨的眼睛,卸枷时指尖的温度,宴席上温和却滴水不漏的应对,还有那关于暗格密信的试探与回应,一幕幕在他脑中重复。
    凉州的第一夜,注定无眠。前路危机四伏,但他知道,从踏入这座府邸开始,他与柳世承之间那场无声的博弈,已经开始了。
    
    柳世承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同一轮月亮。他早已换下官袍,一身青白常服,更显得身姿清瘦。脸上宴席间的温文笑意早已褪去,只剩下沉静的思索。
    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卸枷时,触碰到那年轻人僵硬臂膀的触感,以及那冰冷镣铐的寒意。
    “师逸钦……”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侧脸在烛光与下明明灭灭。
    确实,与传闻中那个明朗豪气的骁王世子判若两人了。那双眼里的警惕,仇恨,桀骜,几乎要凝成实质。
    是个麻烦,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引火烧身的大麻烦。
    但……
    柳世承的指尖轻轻敲着窗棂。
    或许,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
    他想起离京前那人的嘱托,想起这凉州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又想起师逸钦在宴席上那句看似醉话,实则精准无比的试探。
    这个“罪王余孽”,比他预想的,要聪明,也更要命。
    他缓缓关上了窗,将清冷的月光隔绝在外。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