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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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陇西,风依旧是干的,带着沙土的气息,刮在脸上粗粝生疼,凉州城斑驳的城墙在昏黄的天色下静默矗立,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
师逸钦戴着沉重的木枷,铁链在脚下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声,每一步都踏起浅浅的尘土,他微微眯着眼,看着这座即将囚禁他,或许也是他唯一希望的城市,街面萧然,偶有几个摊贩,也都是一副恹恹的神色
就在这时,城门口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队身着官服的人影出现在那里,为首一人,身着靛青官袍,身姿挺拔如松,在一片灰黄中显得格外醒目,他并未端坐轿中,而是静立等候,目光平静地望了过来
那是柳世承,年仅二十四岁的凉州知府,关于他的传闻,师逸钦在流放路上听了不少——年少得意,深受帝心,却自请来这苦寒之地,爱民如子,风评极佳
可师逸钦不信,他父王骁王,当年不也是誉满天下?最后落得怎样的结局?
差役粗鲁地按下他的头,呵斥“罪王余孽,还不快拜见知府大人!”
师逸钦脊背僵硬,不肯弯下,那日的血与火,父王在狱中“病故”的噩耗,家破人亡的剧痛,早已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世子磨成了一块冷硬的铁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一双骨节分明,温热干燥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下一刻,沉重的木枷被熟练地卸下
“一路辛苦了,逸钦世子”柳世承的声音清朗温和,“府中备了薄宴,聊为洗尘”
师逸钦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双眼睛,眸色深沉,似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万千思绪,让人看不透,探不明他心中冷笑:好一个“儒雅随和”的柳知府
柳府的晚宴设在后院花厅,不算奢华,但菜肴精致,酒也是当地的特产金薇酒,烛火摇曳,映照着柳世承温文的侧脸,他谈笑风生,引经据典,仿佛招待的并非罪臣之子,而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师逸钦沉默地喝着酒,任由那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烧灼着他积郁的仇恨,酒过三巡,他觑准一个时机,佯装醉意,步履踉跄地凑到柳世承身边
“柳大人……”他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廓,声音含糊,带着酒气,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人人都道大人是坦荡君子……可您书房暗格里,那些来自京城的密信…又作何解释?”
他清晰地看到到,柳世承执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厅内的丝竹声,笑语声仿佛在瞬间远去
片刻的静默后,柳世承侧过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半开玩笑般低语“世子爷怕是醉得不轻,开始说胡话了,陇南风沙大,有时是会迷了人的眼”
师逸钦也笑,退回座位,不再言语,心中却已笃定——这位柳知府,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而他,似乎抓住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因暂无落脚处,师逸钦被柳世承“好意”地留宿在柳府西厢的一处僻静小院,名为照拂,实为监视,彼此心照不宣
住下的第三日黄昏,师逸钦在府中漫步,行至后园假山处,隐约听见人声。他悄然隐于石后,只见柳世承背对着他,正与一个身形矫健,做寻常百姓打扮的人低声交谈,风声呜咽,他只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京城”“留意”“按计划”
那人很快消失在暮色中,柳世承独自站在原地,负手望天,背影在渐沉的夜色中显得有几分孤峭
师逸钦心中一动,一个计划悄然成形
当夜,他借口答谢款待,将柳世承请到自己房中,烛光下,他先是虚与委蛇地感谢了一番“照拂之恩”言语间多有试探暗示,柳世承始终从容应对,不急不躁
直到师逸钦觉得耐心已尽,他猛地放下茶杯,目光如炬,直刺对方“柳世承,咱明人不说暗话。我要一个官身,重回朝堂,你得帮我”
柳世承眉梢微挑,慢条斯理地拂去青色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世子这是要挟本官?”
“是交易”师逸钦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意“你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我可以当作不知,但你若不肯……这凉州知府清正廉明的名声,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大人是聪明人,当知如何选择”
柳世承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良久,就在师逸钦以为他要翻脸时,他却忽然笑了,带着几分玩味,几分审视“好。三日后,随我去查一桩案子,若你能展现出值得我投资的价值,此事,未必不可为”
柳世承所说的案子,是关乎凉州下辖天水县县令涉嫌贪墨漕银,草菅人命的要案,案卷堆积如山,那县令做得极为隐蔽,账面几乎滴水不漏,柳世承按常规刑狱手段查了月余,竟找不到确凿证据,一时束手无策
师逸钦被带到府衙卷宗库,面对着如山的账册文书,他并不急于翻看具体数字,反而拿起几本关键账册,就着窗棂透入的天光,细细摩挲纸页,观察墨迹
柳世承在一旁看着他,眼中带着审视与好奇
忽然,师逸钦的手指在其中一页的角落顿住,那里有一个极淡的,几乎与账目数字融为一体的墨点,形状有些奇特
“柳大人可知前朝密探惯用的一种传递信息之法?”师逸钦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名为”墨痕深浅辨真伪”,不同部位墨迹的浓淡,晕染程度,组合起来便是密语这个墨点”他指尖轻点“并非无意滴落,而是有人故意留下的标记,标记所指,才是真正藏匿赃款,记录真实账目的所在!”
柳世承快步上前,接过账册,对着光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继而释然,他看向师逸钦的目光,第一次褪去了那层温文的伪装,露出了真实的,带着震惊与欣赏的意味
“呵…世子爷果然非同凡响”
凭借这条线索,他们顺藤摸瓜,果然在县令书房的一处暗墙内找到了真实的账本与尚未转移的赃银,人赃并获,铁案如山
此案上报朝廷,绥帝龙颜大悦,下旨褒奖柳世承,并在朝会上特意问及“柳卿此次破案神速,可是得了高人相助?”
柳世承立于丹墀之下,坦然道“回陛下,此案能破,多赖罪臣骁王之子师逸钦从中协助,明察秋毫,方能寻得关键证据”
一言既出,满朝文武皆惊,绥帝显然也愣住了,殿内一时静得可怕
师逸钦跪在殿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仇恨在胸腔里翻涌,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冲进去质问那个昏君的冲动
良久,殿内传来绥帝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骁王……其子年幼,尚知戴罪立功,为国效力,朕,念其才具,特赦其罪,擢为凉州刺史,望其勤勉,不负朕望”
师逸钦叩首谢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父王的血海深仇,家门蒙受的冤屈,远未到昭雪之时
此后,师逸钦与柳世承形成了一种微妙而高效的“同盟”他们又联手查清了几桩牵扯地方豪强,关乎民生的大事,师逸钦展现出惊人的政治天赋他能从粮价的细微波动中,嗅到潜在的民变风险。能用一道看似平常的政令,不动声色地打压盘踞多年的地头蛇。他布下的眼线,能让全城的风吹草动都及时呈报
柳世承曾收到过来自背后势力的密令,要求他严密监视这位“落魄”世子,他最初只是抱着利用与观望的态度,冷眼看着这位曾金尊玉贵的少年,如何在现实的泥沼中挣扎然而,师逸钦表现出的坚韧,隐忍,一次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绥帝对师逸钦的忌惮似乎在慢慢减轻,但那份源自心虚的警惕,始终未曾完全放下
而在朝堂之外,师逸钦父王的旧部李如清,一直在暗中奔走,一点点收集着当年骁王被诬陷的证据,希望的火种,在黑暗中艰难地维系着
随着合作的深入,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最初纯粹的利益捆绑,无数次在书房挑灯夜谈,商讨对策,无数次在危机时刻默契配合,化险为夷,师逸钦渐渐发现,柳世承那看似温文尔雅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城府与经世之才,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而柳世承也看到,师逸钦并非仅仅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在他冷硬的外壳下,依然保留着对民生疾苦的关切,对公正道义的坚持,那份属于少年人的赤诚,在历经磨难后,并未完全泯灭
有时,在处理完公务的深夜,柳世承会命人温一壶酒,与师逸钦对坐小酌,不再谈论朝局阴谋,只是闲话几句诗词,或者听师逸钦讲述他年少时在王府,在边关的趣事,那时,师逸钦眼中会短暂地褪去阴霾,流露出几分昔日的飞扬神采
柳世承会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柔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背离了最初“监视”与“利用”的使命,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在暗夜里悄然滋生,如同墙角悄然蔓延的爬墙虎
直到李如清派人送来密信,联合了部分朝中旧臣与边军将领,准备上书为骁王平反,并恳请彻查当年旧案的风暴,即将掀起
摆在柳世承面前的,是一条最稳妥的明哲保身之道——即刻与师逸钦划清界限,甚至……反戈一击
师逸钦找到他时,夜色已深,他没有质问,没有恳求,只是将一杯酒推到柳世承面前,声音有些沙哑“柳世承,前路艰险,你……可以走”
柳世承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又抬眼看向师逸钦,年轻人紧抿着唇,眼神倔强,却掩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忽然想起那个戴着枷锁,眼神却如孤狼般桀骜不屈的少年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说过,会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