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完美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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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景深预约的心理咨询室位于城郊一栋安静的独栋小楼,环境清幽,隔绝了市区的喧嚣。开车带沈清晏来的路上,他一直留意着副驾驶座上学生的状态。
沈清晏全程都很安静,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但那种紧绷的沉默,反而更让陈景深担心。他是在害怕面对真相,还是……在准备着什么?
“李医生是我多年的朋友,专业性很强,人也很好,你不用紧张。”陈景深试图缓和气氛。
“嗯,谢谢教授。”沈清晏低声应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到达目的地,接待他们的是李维医生,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温文儒雅的男性。他与陈景深简短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微笑着将两人引进了咨询室。
咨询室的布置充满暖色调,柔软的沙发,绿植盎然,营造出一种安全放松的氛围。李医生让沈清晏随意坐,然后对陈景深说:“景深,按照流程,我需要和沈同学单独谈谈。”
陈景深理解地点头,拍了拍沈清晏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他希望能传递一些力量过去。
沈清晏抬起头,看了陈景深一眼,那眼神异常复杂,似乎有感激,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还有一种……下定某种决心的平静。他轻轻点了点头。
门被轻轻带上。
李医生在沈清晏对面的沙发坐下,语气温和地开始了常规的询问,从学业压力、睡眠饮食情况入手。
最初的几分钟,沈清晏的回答还带着惯有的磕绊和谨慎,符合陈景深之前的描述。然而,当李医生的问题开始触及情绪管理和压力来源,特别是委婉地问及“是否有时会感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行为”时,变化发生了。
沈清晏一直微微佝偻的背脊,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再抬起头时,脸上那种怯懦和不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一种近乎表演性的乖巧。
“李医生,您的问题非常专业。”他的声音依旧清朗,但之前的沙哑和颤抖消失了,语速平稳,用词精准,“关于情绪,我认为任何人面对极端压力时都可能出现失控,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关键在于事后的认知与调节。我个人倾向于通过阅读和深度思考来消化负面情绪。”
李医生微微挑眉,但专业素养让他没有表露过多惊讶。他继续深入:“我了解到,前几天在香樟林,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据说,你当时的表现和平时……有些不同?”
“是的。”沈清晏——或者说,此刻主导着这具身体的“时谨”——坦然承认,他甚至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完美的微笑,“当时情况紧急,王锐同学他们的行为确实有些过激。我可能是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做出了一些平时不敢做的自卫举动。事后我也非常后悔,不应该诉诸暴力。我已经深刻反省过了。”
他的逻辑清晰,态度诚恳,甚至主动承认“错误”,将一场可能存在病理基础的失控,完美地解释成了“应激状态下的偶然行为”。
李医生的提问开始变得更加具有引导性,甚至设置了一些针对分离性身份障碍的筛查性陷阱问题。
但“时谨”应对得滴水不漏。
他承认自己有时会“走神”(合理化记忆断片),承认压力大会“自言自语整理思路”(合理化内部对话),甚至承认自己为了应对不同场合会“调整行为模式”(合理化人格切换)。但他所有的解释,都牢牢锚定在“一个清醒的、有自控力的主体”这一框架内。
他表现得像一个过度自省、善于自我剖析的、有点早慧的优秀学生。
他甚至在谈话中,恰到好处地引用了两句心理学概念,来佐证自己的观点,显示出广博的阅读面和对自身状态的“清醒认知”。
整个过程中,他的坐姿端正,眼神坦诚地(甚至有些过于坦诚地)与李医生对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每一个微表情都在传递一个信息:我或许有些小问题,但我绝对清醒,绝对理智,绝对没有“疯”。
一小时的单独会谈结束。
李医生请陈景深进来,当着沈清晏的面,给出了他的初步观察。
“沈同学思维清晰,逻辑连贯,对自身行为有合理的认知和归因能力。”李医生的措辞非常谨慎,“他表现出一些焦虑和压力适应问题,这在优秀学生中并不少见。关于某些”不同”的表现,目前来看,更倾向于在特定压力情境下的心理防御机制被高度激活,尚未观察到明确的……病理性分离迹象。”
陈景深愣住了。这个结论,与他之前的推断,与他在酒吧见过的陆燃,与那个在宿舍崩溃承认有“别的存在”的沈清晏,截然不同!
他看向沈清晏。
沈清晏正微微低着头,一副认真聆听医嘱的乖顺模样。但在陈景深看过去的瞬间,他极快地抬眸瞥了教授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怯懦,也不是陆燃的妖冶,而是一种……冷静的、带着一丝成功隐瞒了真相后的、近乎狡黠的平静。仿佛在说:看,教授,我真的没事。让您白担心了。
然而,就在这眼神交汇的刹那,陈景深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片故作平静的深潭之下,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别的情绪——那不是得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沈清晏本我的……恐惧与哀求。
仿佛那个真正的主人格,在“时谨”构筑的完美堡垒深处,正无声地呐喊和求救。
只是一瞬,那丝情绪就被“时谨”强行压了下去,恢复了完美无瑕的乖巧。
陈景深的心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这不是好转,这是更深的隐藏。一个比陆燃更懂得如何伪装,如何利用“正常”来保护自己(或者说,保护系统)的人格出现了。
“时谨”的目的,或许不是破坏,而是维持现状,拒绝改变,拒绝被“治疗”。他用完美的表现,关上了那扇刚刚被陈景深撬开一条缝的门。
回去的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
“教授,”沈清晏(时谨)主动开口,声音温和,“谢谢您带我来这里。和李医生谈过之后,我感觉好多了,也对自己的状态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以后我会更注意情绪管理,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他说得无比真诚。
陈景深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没有立刻回答。
夕阳的余晖将车内的空气染成橘红色,却透不进丝毫暖意。
他知道,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需要被拯救的受害者,而是一个复杂、精密且充满防御的内心世界。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清晏,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觉得自己需要表现出哪一面……”
他顿了顿,通过后视镜,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看似平静无波的青年。
“我都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不知是说给乖巧的“时谨”,还是说给恐惧的“沈清晏”,或是……其他潜藏的存在听。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地轰鸣。